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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篇小说 《敢在鬼子头上跳舞的人》作者:衣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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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向东,当代著名作家、编剧。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入伍,一九九一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部队服役二十四年,曾任武警总部文学刊物主编。现为北京联合大学艺术教育中心艺术总监。著有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站起来说话》等。影视作品有《牟氏庄园》《一枝一叶总关情》《我们的连队》《将军日记》《低头不见抬头见》等十几部。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北京市政府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


     

    ■ 衣向东

     

    四月末的黄邱山套,阳光已经很充足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被浓绿的草木覆盖严实,阡陌的小路上时常出现驮着柳条筐的毛驴,忙碌着给田地里送粪。谷雨前后,正是农民播种的好时节。似乎因为毛驴的影子,让宁静的田野灵动起来,多了几分水墨画的韵致。

    此时,生机勃勃的田野上应该有几声家乡小调,或者劳动的号子声。然而没有,四周一派寂静。

    胡剑龙和胡剑斌走在湿润的河边,步点跟竞走一样快,脚下绵软的草地发出“噗叽、噗叽”的沉闷声,不时有小蚊虫在他们耳前脑后纠缠。他们是一对亲兄弟,哥哥胡剑龙是运河支队的参谋长,弟弟胡剑斌是运河支队二大队的大队长。他们的长相差异很大,胡剑龙五大三粗的,满脸胡子,那样子像江湖侠客。胡剑斌身材瘦弱,小鼻子小眼睛,跟胡剑龙不像一个爹妈生的。

    天气虽好,兄弟俩却是一脸阴云,不吭不响地闷头走路。绕过了一处茂盛的水草,顺着河岔往上走,路边有一块半卧着的大青石,上面刻着“湾槐庄”的村名。

    再往前走,就是支队部了,出门转悠了一个多小时,胡剑龙一句话没说,只是喘了几声粗气。憋了半天,你总要憋出个屁来吧?政委邱正勇和好几个干部在支队部等着呢,回去怎么说?弟弟胡剑斌说着快走几步,抢在胡剑龙身前,转身瞅着身后的胡剑龙,一脸的不耐烦。大概胡剑斌的目光太硬了,胡剑龙被他看得不自在,把头歪向一边,想侧着身子从弟弟面前走过,却被他用拐肘顶了个趔趄。

    胡剑斌催促地说:“你怎么这样啦?女人一样叽叽歪歪的。痛快点!”

    胡剑龙仍旧不看胡剑斌,强行从他身边挤过。“说了嘛,我不干,这仗没法打!”说话间,胡剑龙已经甩开大步朝支队部走去。

    胡剑斌梗了梗脖子,想骂娘没骂出来,胡剑龙的娘就是他的娘,骂不得。他只好小碎步追赶上去。

    胡剑龙和胡剑斌一前一后走到支队部的院墙外,冷不丁从院子闪出一个姑娘,堵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瞅着兄弟俩。

    她叫王真理,运河支队的秘书,典型的山东大嫚儿,高个子,大脸盘,胸脯很饱满,像成熟的高粱穗子,朴实无华,却又惹人喜爱。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了,却一直单身,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等革命成功时再说。听她的名字,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母亲曾是小学校长,一个追求民主自由的知性女人。她从小在母亲的启蒙下,阅读了很多进步书刊,中学时期就参加了抗日宣传队,毕业后曾在苏鲁人民抗日义勇总队文工团和山东分局服务团工作。运河支队组建不久,她毅然离开家乡抱犊崮山区,成为运河支队的秘书,负责处理文件和宣传工作。

    王真理很容易就从他们兄弟脸色中瞅出了些端倪,压低声音问:“咋啦?没谈拢?”

    胡剑斌朝哥哥撅了一下嘴,气哼哼地说:“拿捏我们呢,死活不答应。”

    胡剑龙不满地甩了句:“谁拿捏你们?我就是不能耐,让有能耐的人来干!”

    王真理朝胡剑龙走了两步,几乎贴近他的脸,使劲儿拍打了两下衣袖子,一股灰尘在胡剑龙面前飞扬,他忙朝后仰了仰脖子,躲开了扬过来的灰尘。王真理穿了一身灰色粗布衣服,肥肥大大的,更显得她柔中带刚,妩媚而洒脱。

    “驴推磨,骡拉车,这就是你干的事,你不干谁来干?”王真理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胡剑龙,等他回答。

    王真理平时跟胡剑龙走得比较近,对他说话也就没那么多顾忌。她很欣赏胡剑龙的才气。胡剑龙外表看着粗粗拉拉的,其实很内秀。

    胡剑龙为难地跺跺脚,用力“哎呀”了一声,说道:“我不是党员!”

    王真理和胡剑斌都愣怔了一下,明白了胡剑龙为什么死活不肯当支队长。

    “不是党员咋啦?”王真理像是跟谁吵架似的,使劲儿抻着脖子,“不是党员不能当支队长?谁说的?”

    胡剑龙放低了声音,压抑着情绪解释说:“不是党员,说话没分量……嗨!”

    听他委屈的口气,大有“满把辛酸泪”的苦楚。

    胡剑龙一直没有入党,有他自己的原因,主观意愿不强,当然也有客观原因,一些党内同志觉得他身上沾染了国民党旧军队的一些坏毛病,不符合入党标准。

    胡剑龙当了两年多参谋长,因为不是党员,一些好的意见不能被采纳。最近这半年,运河支队打了几场窝囊仗,把官兵的士气打没了。年初的那一仗牺牲了支队长,上个月的那一仗又牺牲了五十多名官兵。新接任的支队长才干了几个月,为了稳定大局,向峄县县委提出辞职,并推荐胡剑龙接任支队长,这也是支队很多官兵的愿望,可没想到胡剑龙拒绝了。

    新上任几个月的支队长辞职,并不是他没能耐,而是当下山东抗日斗争的形势太严峻了。一年多前,支队发展到两千多人,成为八路军在运河南北两岸最大的抗日队伍,如今只剩下四百多人,隐藏在运河南的黄邱山套根据地。现在的黄邱山套根据地,已经缩减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东西长八公里,南北宽只有可怜的两公里,部队憋在巴掌大的地盘里,喘口气都困难了。运河北岸,形势也很严峻,除了铁道游击队在临城以东一带活动外,其他大片区域几乎全被日军占领,犄角旮旯里都有日伪军的暗探和特务。

    这个时候,支队需要一位有勇有谋的指挥员,胡剑龙是最佳人选。

    胡剑龙已经四十多岁了,在这个级别的指挥员中算是年龄偏大的。他的经历比较丰富,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考入苏州学校后,攻读过英语和日语,小鬼子那些叽里呱啦的吼叫,他都听得明白。二十出头参加了西北军,后来在国民党旧军队当过军械库主任和营长等职,因对国民党军队不满,卸职归乡。在当地参加了很多抗日活动,声望极高,国民党方面多次给他封官许愿,邀请他加入国民党军队,都被他婉拒了。

    胡剑龙的弟弟胡剑斌几年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胡剑斌动员胡剑龙在家乡拉起一支民间武装,举起了抗日旗帜。其时,他的老乡韦至兴也拉起了抗日武装,于是双方合作,组建了一支抗日游击队,韦至兴任司令,胡剑龙任副司令,几个月后,队伍发展到上千人,声势浩大。这样的一支武装力量,很快就被国民党盯上了,韦至兴禁不住诱惑,明显倒向国民党的怀抱。胡剑龙心里很不满,恰好八路军一一五师组建运河支队,在组织的安排下,胡剑斌成功地说服了胡剑龙,带着他的人马参加了八路军队伍,被任命为运河支队参谋长。

    这一次,峄县领导把说服胡剑龙担任支队长的任务,又交给了胡剑斌,然而胡剑龙没给弟弟面子,咬定自己不适合当支队长。

    胡剑斌一脸沮丧。在他看来,自己不能说服哥哥,别人就更难了,没想到王真理竟然把胡剑龙降住了。

    王真理直截了当地对胡剑龙说:“在运河支队,你是我最佩服的人,尽管现在是我们最难熬的日子,但我心里并不慌张,觉得你肯定能带着我们闯出一条生路,可没想到你眼瞅着运河支队要散架了,就因为那点破自尊心,使劲儿往后抽。你不愿意干对吧?那好,我去找县委领导,运河支队就我一个女的,我来挑大梁,看你们的脸往哪儿搁!”

    王真理说完,又“啪啪”拍打自己肥大的衣袖,灰尘在阳光照射下迷雾一般散开。然后,她穿过了这团迷雾,甩开大步朝村外走去。胡剑斌愣了一下,说你去哪啊?小鬼子这几天拉网式扫荡,你出去送死啊!

    王真理不回头,依旧朝河边走去。

    终于,胡剑龙憋不住了,朝河边喊了一嗓子:“回来吧姑奶奶,上刀山下火海,我认了!唉——”

    王真理正踩着碎石头过河,听了胡剑龙的喊叫,身子歪扭了几下,失去平衡,一只脚踩进水里。她抬头朝胡剑龙方向看了一眼,索性把另一只脚也踩水里,“啪叽、啪叽”踩着河水返回岸上,在胡剑龙面前跺了跺两只湿漉漉的脚,抿一抿嘴,嘴角挂着微笑说道:“你还没有上刀山下火海,我却已经跳河了。”

    说着,她自己先笑了。

    胡剑龙无奈地摇摇头。王真理这性格,他要不服软喊她回来,她真就去县委找领导了。年初那场惨烈的战斗中,她看到支队长牺牲了,一急之下,自己临时担任指挥员,指挥一个连的官兵坚守村舍,阻击三百多个日伪军的进攻。日军久攻不下,朝村舍里施放毒气弹,她带头就地撒尿,用尿湿的毛巾堵住嘴和鼻子,继续战斗。临近黄昏,日伪军不敢恋战,只好放弃了对他们的围攻,用两架牛车拉着十几具尸体撤退了。事后,战士们议论说:“王秘书长得挺好看,可发起狠来,比男人都野蛮。”

    不过在胡剑龙看来,王真理再野蛮,毕竟是个姑娘,支队这么多男人不站出来,让一个姑娘去挑大梁,也太丢人了。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真理很欣赏胡剑龙的才华,在很多问题上多是站在胡剑龙一边,这种信任让胡剑龙心存感激,对王真理有一种说不出的爱怜,有意无意地保护着她,尽管他这份情感藏得很深,但弟弟胡剑斌早就看出来了。

    午饭后,胡剑龙和政委邱正勇召集支队的主要干部在院子里开会,研究如何把打散了的队伍归拢起来。这季节,阳光的颗粒粗大饱满,打在脸上火辣辣的,他们都躲在那棵大枣树下。

    运河支队组建的时候,是由几支队伍拼凑起来的,最近因为士气低落,有一个排投靠了国民党韦至兴的队伍,还有的队伍拉出去单干了。曾经跟着胡剑龙一起出来打仗的乡人,因为仗打得窝囊,有二十多人也悄悄离队回老家,把枪藏进水塘或枯井里,这名叫“插枪”了。这二十几个“插枪”的人好办,胡剑龙吼两嗓子,他们就乖乖回来了,但投靠了韦至兴队伍的那个排,搞回来要费些力气。

    韦至兴跟胡剑龙分道扬镳后,被国民党任命为苏鲁边区游击司令,凭借国民党的财力物力,很快成为这一带势力雄厚的队伍。虽然他偶尔也打日本鬼子,但主要精力是跟八路军抢占地盘,瞅准机会给八路军身后捅一刀。对于运河支队,他明面上还是客气的,毕竟曾跟胡剑龙合作过,也了解胡剑龙不是好惹的。

    胡剑龙他们开会的时候,在外围侦察的战士回来报告,今天一大早,日军二十师团、三十二师团、独立第六混成旅团,还有峄县、枣庄、临城、韩庄等据点的日伪军上万人,配有骑兵和炮兵,围剿抱犊崮八路军根据地。韩庄据点的日军遭到了峄县支队的阻击,尽管拖延了日军向抱犊崮根据地推进的速度,但峄县支队损失惨重。

    峄县支队跟运河支队是一对好兄弟,经常相互支援和并肩作战。胡剑龙听到峄县支队遭到重创的消息,使劲儿咬了咬牙根,眉头紧锁。突然间,他快速抓起脚边的小石头,在地面画出了一个方位图,兴奋地对邱正勇说:“嘿,大夏天想吃冰,老天爷就下冰雹了!”

    大家一听,知道胡剑龙要动手了,都围拢上去听他分派任务。胡剑龙分析说,韩庄的日军遭遇峄县支队阻击后,不可能再向前推进了,按照日军扫荡的规律,天黑前肯定撤回据点,他们返回韩庄据点的时候,必定经过常福桥村。

    胡剑龙把手里的石子狠狠地摔在画的圈圈里,冲身边的警卫员小滕说道:“小滕,通知部队集合!黄昏前赶到常福桥村附近埋伏起来,打伊藤那孙子一个措手不及!”

    邱正勇有些犹豫,这可是韩庄日军主力部队,由伊藤大佐亲自带队,千万别打蛇不成反被蛇咬,运河支队经不起折腾了。胡剑龙挥了挥手,说了一句很豪气的话:“我就要在伊藤大佐头上跳舞!”

    当即,胡剑龙集合队伍,专挑小路走,很隐蔽地朝常福桥村出发了。

    黄邱山套位于运河南岸,属江苏地界,是由三十六座山头和十八个村庄围成的小盆地,距离徐州不远。运河支队的官兵大多是苏北一带的人,对黄邱山套周边比较熟悉,平时主要在运河南岸活动,只有一部分兵力活动在运河北岸。

    黄邱山套周边有很多日军据点,其中东南边的台儿庄规模最大,驻扎了五千多日伪军,主要围剿抱犊崮山区八路军一一五师主力部队,运河支队不是他们围剿的目标。东北边是北许阳据点,日伪军的人数不多,偶尔出来突袭扫荡。西北角是贾汪据点,这里是津浦铁路线和陇海铁路线交汇处,而且有贾汪煤矿,日本人很重视这块区域,专门设立了贾汪车站,指挥官是寺西四郎少佐,这人处事比较谨慎,总是选择春季和冬季对周边进行扫荡,围剿抗日武装,到了青纱帐季节,就缩在据点里不出来,把主要精力放在守护贾汪煤矿以及周边铁路线。

    最让运河支队头疼的是西南角的韩庄据点,里面驻了一个联队的日军。据点的位置处在鲁苏交界的运河北岸,西边紧邻津浦铁路,日伪军的任务就是围剿苏鲁边区的抗日队伍,阻断运河南岸的抗日武装向运河北岸发展,已成为运河支队最大的威胁。

    苏鲁交界地区有十多支抗日队伍,运河支队外,还有微山支队、铁道游击队和各县支队,主要任务就是粉碎日伪军对我根据地的扫荡,扩大抗日根据地,同时牵制日伪军对抱犊崮八路军一一五师的合围。

    韩庄据点的指挥官是伊藤大佐,贾汪据点和黄邱山套正南边的涧头集据点,归他统一指挥。伊藤大佐不仅阴险狡诈,还特别凶狠,一直咬住运河支队不放,这两年把运河支队围剿得几乎无立锥之地,只剩下黄邱山套巴掌大的地盘了,胡剑龙做梦都想着一枪击毙了伊藤。

    太阳还没落山,胡剑龙带领运河支队四百多官兵赶到了常福桥村,将兵力分成三组,隐蔽在村外树林和山路对面的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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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藤大佐和韩庄的日军还没有撤退回来,胡剑龙在山头上派了瞭望哨。西边的天空上已经堆积了一团一簇的晚霞,远处山根下的村庄模糊起来,只看得见树梢上缭绕的炊烟。山里极静。夕阳映照下的山坡很有层次感,阳面的树枝草叶闪着银亮的光,杂草丛里的野花分外妖娆。王真理被这景色感染了,想起自己还是个姑娘,伸手采撷一束束野花,编织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胡剑龙从逆光的角度瞅着王真理的侧影,她的鼻子、嘴唇和嘴巴的轮廓就格外生动。他很少看到王真理有女孩子的样子,瞅了她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走到她身边,让她带领两名战士到山下的常福桥村头隐蔽起来。

    “战斗打响后,老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可能逃离村子。你们守住村口,不要让老乡到处乱跑。”胡剑龙挥了挥手,让王真理立即下山。

    王真理趴在草地上没动身子,她说你让别人去吧,我是支队秘书,要跟在你身后。胡剑龙看了身边的警卫员小滕一眼,说我现在不需要秘书,有小滕就够了。

    “秘书是秘书,警卫员是警卫员,职责不同,我要记录战斗的过程。”王真理还是趴着不动,她看透了胡剑龙的小心思,就是故意找理由把她支走,不让她参加战斗。

    胡剑龙瞪圆眼睛说:“你不服从命令?哎,我说不当这个支队长,你却一个劲儿……”

    不等胡剑龙说完,王真理忽地爬起来,带着两个战士朝山坡下走去。她能猜出胡剑龙后面要说什么,好像这个支队长是她逼着他当的。

    天色昏暗时,山上的瞭望哨发出信号,支队官兵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十多分钟后,六七百名日军一字长蛇朝常福桥村走来,伊藤大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中间,连续几天的疯狂扫荡,运河北岸的抗日队伍都被打散了,他根本没想到运河支队会从运河南岸赶到运河北岸,在此设下埋伏。

    日军进入伏击圈后,胡剑龙率先打响第一枪,山坡上的战士居高临下,长枪短枪手榴弹一起发威。日军短暂的慌乱后,在伊藤的指挥下,扑向胡剑龙他们占据的山坡。就在这时候,山坡一侧的壕沟里,邱正勇率领一个连的战士从后面朝日军开火,密集的火力瞬间把小鬼子打晕了,黑暗中东奔西跑,乱成了一锅粥。小鬼子失去了指挥,找不到突围方向,只能胡乱开枪。有一队日军企图撤退到常福桥村子里,王真理和两名战士正要从村头冲出去参加战斗,喂到嘴里的肉肯定要吃了,他们迎头甩出几束手榴弹,日军以为八路军早已埋伏在村里,慌张地朝路边的树林里躲藏,又被埋伏在树林里的胡剑斌和战士们逮住机会,一顿狠打。

    运河支队官兵按照胡剑龙战前的部署,把日军作战队形打乱,诱引他们相互开火,然后迅速撤离阵地。

    小鬼子在几个山头和树林里相互攻击,折腾了一夜,天亮才发现上当了。

    这次伏击战,胡剑龙他们没有一人伤亡,甚至连子弹都没消耗多少,日军却自相残杀,死亡上百人,其中还有日军副联队长广田中佐。伊藤得知伏击他们的是运河支队,既愤怒又惊讶,运河支队怎么突然跑到运河北岸了?竟敢伏击日军主力部队,胆子也太大了。“一定要彻底摧垮他们!”伊藤大佐咬牙切齿地发誓。

    运河支队返回运河南岸的黄邱山套,本来应该立即睡觉,可因为好久没打这么痛快的仗,官兵们太兴奋了,根本睡不着,聚在一起复盘昨晚的战斗。

    支队部也充满了欢声笑语,胡剑龙上任的第一仗就打得这么漂亮,自然提振了士气。王真理已经把战斗的经过写成文字,送给胡剑龙审阅,准备对外发布消息。胡剑龙拿起笔来,划掉了一些文字说:“你怎么也学会吹牛皮了?这就是一场伏击战,仗不是我一个人打的,别把我写得神乎其神。”

    王真理认真地说:“这场伏击战你就是用兵如神,怎么不能写?在我眼里你就是英雄。”

    她这么认真,弄得胡剑龙腼腆起来,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了。

    邱正勇和胡剑斌在一边扑哧笑了。

    伏击战后,部队休整了三天,炊事班尽最大努力改善战士们的伙食。这天中午,特意给支队部搞来一小碗腌肉,王真理和几名干部围拢上来,刚夹了一筷子,就被胡剑龙端走了,让身边警卫员给房东刘长贵家的小孩子送去。

    支队部住在刘长贵家,并不是因为他家的房子有多好。刘长贵全家五口人只有三间正房和两间西厢房,三间正房很破败了,屋顶的小青瓦残缺不全,灰白的外墙早已又黄又黑,斑驳不堪,两扇木门忍受不住风吹雨蚀,底部朽掉了半拉子,只能勉强虚掩着。两间西厢房更糟烂了,当初就是临时搭建的驴棚,因为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娃,刘长贵把那头老驴拴到院子的枣树下,收拾了一下两间驴棚子,跟老婆子搬进去住了,两间正房腾给了儿子一家三口。

    支队部在村子里挑选住址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刘长贵家的位置。他的房子在村子最前排,临近河边,房前的院子很大,院墙是用河套里的石头垒起的,有大半个人高。屋子后面的胡同,串联起了十几户人家,犹如迷宫一样曲里拐弯的,直通村后的一片小树林。住在这里,前有宽阔的地带便于出击,后有迷宫一样的胡同适合藏身,进退自如。只可惜只有几间房子,支队部住进来,刘长贵一家就要搬出去。

    刘长贵是个憨厚人,听说运河支队相中了他家的房子,让儿子一家也搬进了西厢房,把三间正房腾给了运河支队。

    警卫员把一碗腌肉送到西厢房,刘长贵一家正拥挤在灶间吃午饭。他问警卫员,队伍今天午饭都吃腌肉?警卫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胡乱点点头,慌忙离开。

    刘长贵有些疑惑,跟在警卫员身后去了支队部,发现胡剑龙和王真理几个人围着一碗咸菜吃饭,心里不是滋味,回去把那碗腌肉端回来,说道:“我们吃糟蹋了,你们吃了有力气打鬼子。”

    胡剑龙生气地说:“老哥哥,这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吃的。”

    一碗腌肉,在胡剑龙和刘长贵手里推来推去,到最后刘长贵满眼泪水,端着腌肉走了。

    胡剑龙心里一直惦记着投靠韦至兴的那个排,琢磨如何把那个排要回来。伏击战后第三天,胡剑龙决定亲自去韦至兴司令部走一趟,邱正勇问他带谁一起去,他说谁也不带,就带警卫员小滕和一挺机枪。一大队长李振生在旁边听了,当即反对,运河支队总共四挺机枪,凭什么送给韦至兴一挺?胡剑龙说,上门求人,总要带点礼物,运河支队能拿出手的不就是这几挺机枪吗?一挺机枪换一个排回来,值。

    李振生心疼地喊起来,说投靠韦至兴的那个排都是王八蛋,要他们回来干啥?胡剑龙摇摇头,尽管他们投靠了韦至兴有错,但还是可以挽救的,只要他们没投靠小鬼子,回来还是好兄弟。政委邱正勇赞同胡剑龙的做法,那个排的战士离队,应该是支队领导的责任,没把队伍带好,让他们失去了信心。

    李振生鼻孔哼了一声,说道:“你不是跟韦至兴称兄道弟吗?这么点小事能不给你面子?”

    李振生的话带有讽刺意味,他曾经指责胡剑龙跟韦至兴的关系,说胡剑龙不分敌友,革命立场不坚定。其实胡剑龙跟韦至兴保持友好关系,减少了八路军的外部压力,尤其是给了运河支队一定的生存空间。

    李振生虽然比胡剑龙年龄小四五岁,却很早参加革命,曾当过红军,而且很早就入了党,依仗资历老,平时跟胡剑龙说话很不客气。其实两人并没有太大矛盾,就是互不欣赏。

    胡剑龙脸色很不好看,张了张嘴没说话。邱正勇觉察到了胡剑龙的情绪变化,心里责怪李振生说话太不讲究了,于是朝李振生瞪了一眼,让李振生回去把一排那挺最好的机枪扛过来,“既然要送礼,就要送好的,让支队长有面子。”

    李振生急了,对邱正勇说:“你把我的脑壳砍掉,都别想得到那挺新机枪。”

    胡剑龙已经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对李振生说:“不是白拿,是借你的,我一个月内还你两挺机枪,行不行?”

    李振生将信将疑地看着胡剑龙,态度有些松动了。胡剑龙又说:“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啦?一个月的期限。”

    李振生发现政委邱正勇很严肃地看着他,略带无奈地答应了。不过他用很硬的口气说:“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听从党组织的安排。”

    胡剑龙皱了皱眉头,就因为自己不是党员,他似乎比李振生矮了一截,邱正勇组织召开党员会的时候,李振生趾高气扬地参加会,他却只能在屋外徘徊。

    邱正勇觉得胡剑龙一个人去韦至兴老巢,不妥,当即指派王真理和警卫员一起去,毕竟要穿过日伪军的地盘。

    王真理陪着胡剑龙出门,自然很高兴,专门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上衣,用红头绳扎了个马尾辫子,使劲儿往少女岁月打扮。当她站到邱正勇和胡剑龙面前的时候,活脱脱变了个人。邱正勇瞅瞅王真理,再瞅瞅胡剑龙抿嘴笑了。胡剑龙问他笑什么,邱正勇摇头不肯说。

    三个人都是一身商人打扮,赶着一头骡子,上面驮了两个大口袋,那挺机枪就藏在口袋里。几个人一路没费什么周折,就到了韦至兴的司令部。韦至兴没想到胡剑龙突然来访,忙从司令部走到大门口,看到胡剑龙站在卫兵那里,快走几步抓住了胡剑龙的手,喊道:“哎呀呀我的哥啊,你来也不打个招呼,我出城接你啊!”

    胡剑龙比韦至兴年长十岁,自然是一副大哥的派头,跟韦至兴握手说:“我来见你,打什么招呼,想来就来呗。”

    胡剑龙招呼身后的警卫员小滕,把那挺机枪扛过来。韦至兴看着机枪眨巴几下眼睛,故作惊讶地说:“哎哟,听说你把韩庄的小鬼子揍了一顿,击毙了广田中佐,看样子发了大财啊!”

    胡剑龙淡淡地说:“跟伊藤那龟孙子折腾了一个晚上,搞几挺机枪算什么发财啊!知道你家底厚实,看不上一挺机枪,不过我来看你也不能空手,总要带个小礼物。”

    韦至兴脸上堆满了笑,心里敲小鼓。他太了解胡剑龙了,没大事才不会登门来看自己,更不会送他一挺机枪,估计是为那个排来的。

    韦至兴前边引路,带着胡剑龙朝大堂走,门口的卫兵把小滕和王真理拦住,不准他们跟随。王真理根本不理会卫兵,抬手挡开卫兵的枪刺,潇洒地拍打了两下衣袖,弄得卫兵有些懵。拍打衣袖是王真理的习惯动作,生气了拍打,高兴了也拍打。

    韦至兴走进客厅才发现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惊讶地打量王真理,然后盯着胡剑龙看,嘴角露出很有深意的笑容。胡剑龙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就故意嘚瑟了一下,说王真理是他的警卫连长。韦至兴才不会信呢,用嘲讽的口气说,哥哥今天专门来跟我显摆吧?她也是你从伊藤那里缴获的战利品?

    胡剑龙没骗住韦至兴,自己就先笑了,说你就不能装一次糊涂?什么事情都骗不过你。好吧,不跟你绕弯子,我今天来,是要把我那个排的人带回去。韦至兴脸色立即变了。哪是你的人?他们自愿参加我的队伍,又不是我抢来的,不可能让你带走。

    韦至兴态度坚决,胡剑龙不好跟他争辩,感慨地说:“你说得有道理,他们确实是自愿来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韦至兴很气势地挺了一下脖子,斜眼瞅了瞅王真理,得意地噘嘴。

    王真理有些焦急,张嘴要怼韦至兴,被胡剑龙暗中瞪了一眼,才没敢吭声。

    “不过老弟,说不定他们现在又后悔了,想回去呢。”胡剑龙试探地说。

    “不可能,我这儿有吃有喝,他们才不想回去。”

    “咱俩说了不算,把他们都喊过来,让他们选择,真要自愿留下来,我也不能强行带走,你说是吧?”

    韦至兴愣了一下,感觉胡剑龙有点绕弯弯肠子,但似乎又不好反驳,于是就让勤务兵去喊那个排的人过来。在韦至兴看来,这些兵既然投靠了他,哪个还敢回去?再说了,在他的队伍里吃穿不愁,拿的饷钱多,不会有人愿意走的。

    那个排的兵没想到能在韦至兴客厅见到胡剑龙,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胡剑龙忙说:“你们都不用慌张,我跟韦司令是老交情,现在征求你们的意见,你们愿意跟我回去的,到我这边来,我们还是好兄弟,愿意留下跟着韦司令干的,我也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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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们松了一口气,纷纷站到胡剑龙身边。这两天,他们听说胡剑龙任支队长,带领队伍消灭了韩庄上百个小鬼子,击毙副联队长广田中佐,心里挺后悔的,早知道胡剑龙能当支队长,他们就不离队了。

    韦至兴脸色很难看,对眼前的兵说道:“你们跟我说,为什么刚来了又要跑?你们就不怕回去掉脑壳?”

    王真理终于憋不住了,说道:“韦司令,你一点儿都不像个司令啊!”

    韦至兴愣了愣,问道:“我不像司令像什么?嗯?”

    王真理朝韦至兴走了两步,弄得韦至兴很紧张地站起来了。王真理说:“你像个三岁的孩子,说话不算数。刚才说了,让他们自愿选择,这会儿你又婆婆妈妈找事儿,成心吓唬他们,照你这么说,我们把他们带回去,就是为了砍他们的脑壳?”

    胡剑龙故意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老弟,你可是老江湖,让一个女孩子笑话了,脑袋塞进裤裆了不是?”

    韦至兴对面前的士兵挥挥手,烦躁地说:“都滚都滚,滚远一点儿,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胡剑龙让兵们回去收拾东西,他跟韦司令拉几句家常。趁着韦至兴不注意,胡剑龙给王真理使个眼色,小声说:“去,让他们带上家伙。”

    王真理心领意会地离去了。大约过了一刻钟,她回来招呼胡剑龙,眼神笑眯眯的,胡剑龙就明白了,起身跟韦至兴告辞。韦至兴陪着胡剑龙走出大门口,发现大门口空荡荡的,问那个排的兵呢?王真理说已经被警卫员小滕带走了,韦至兴很不高兴,怎么不跟他这个司令打个招呼就走了?王真理说,是你不想再见他们了,他们就灰溜溜地滚了。

    韦至兴被王真理的话噎住了,停顿一下,喊道:“滚得越远越好!”

    胡剑龙和王真理走了一个多小时,韦至兴才得到消息,那个排的兵把手里的枪支弹药都带走了,有的兵甚至带走了铺盖卷。他们来投靠韦至兴的时候,手里拿的是破撸子枪,身上穿着补丁衣服,韦至兴给他们换了新军服,每人发了一支三八式步枪,还配备了两挺机枪。韦至兴觉得自己被胡剑龙算计了,气得跺脚骂娘,说这个排投靠他,闹了半天是来“钓鱼”的。

    “好你个胡剑龙,我早晚要把这口气找补回来。”韦至兴心里想。

    胡剑龙把一个排的兵带回去后,连人带枪交给一大队队长李振生,说我欠你的债还清了。李振生高兴坏了,一挺机枪换回两挺机枪,还有三八式步枪装备起来的一个排,这生意做得太划算了。

    不过李振生只高兴了几天就一脸郁闷。运河支队整编瘦身,去掉大队和排一级的建制,只保留了四个连队,支队直接指挥连队,连队直接指挥战斗分队。李振生变成了一连连长,胡剑斌变成了二连连长。

    其实整编瘦身的事情,胡剑龙早就想好了,他把带回来的那个排交给一大队长李振生,只是为了“还债”。部队整编后,胡剑龙决定,部队不能总是缩在黄邱山套躲避小鬼子的扫荡,而应该主动出击。他说:“小鬼子不是到处找我们吗?那我们就经常跳到小鬼子头上蹦跶几下,虽然不可能一口把小鬼子吃掉,但可以不断骚扰小鬼子,让小鬼子心烦意乱的,不能集中精力‘围剿’抱犊崮的八路军主力部队。”

    李振生从大队长变成了连长,他坦然接受了,不过刚得到的那个排被拆散,分到了各连队,让他心里堵得慌,就去找胡剑龙说理。“胡支队长,你不能这么耍弄人,让我空欢喜一场,你要给我一点补偿。”

    胡剑龙皱了皱眉头问道:“补偿什么?给你们连队两挺机枪,我已经偏心眼了。”

    事实如此,胡剑龙担心李振生闹情绪,为了团结,额外又给了他们连一挺机枪。

    李振生说:“我要去手枪队。”

    这次支队整编,新组建了一个手枪队,可以灵活机动地执行特殊任务。

    胡剑龙惊讶地问:“你要去当手枪队队长?你们连一百多号人,手枪队才二十个人,也就是个战斗小分队。”

    “手枪队肯定任务多,专门拔钉子。”

    胡剑龙笑了,李振生猜得没错,组建手枪队就是专门拔钉子,完成特殊的战斗任务。李振生当过红军战士,战斗经历多,头脑灵活,胆大心细,还真适合担任手枪队队长,只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胡剑龙正犹豫着,站在一边的王真理使劲儿拍打了两下肥大的衣袖,对胡剑龙说:“支队长,我也想当手枪队队长。”

    不等胡剑龙说话,李振生心烦地冲着王真理说:“你凑什么热闹,生孩子你行,打仗这种事,你靠边站!”

    王真理愣怔了几秒钟,不敢相信李振生说出这种话,气得使劲儿跺脚,饱满的胸脯一颤一颤的。她平时就反感李振生摆老资格,不就是参加革命早吗?你还成祖师爷了?

    “李连长,我提醒你尊重女同志,你不像一个八路军干部,更不像一个党员,简直是地痞流氓!”

    王真理很凶地看着李振生,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

    胡剑龙也觉得李振生的话太过分了,于是不客气地批评说:“李振生,我们八路军男女平等,不能歧视女同志。你以为就你会打仗?年初王秘书指挥的那场战斗,干得多漂亮?你要向王秘书道歉。”

    李振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理亏,于是顺坡滚驴,忙站直身子给王真理敬礼,说了一堆道歉话。王真理揪住不放,追问道:“那你说,我能不能当手枪队队长?”

    李振生很肯定地说:“能,你肯定能,我不跟你争了。”

    李振生说完,甘拜下风地走开了。

    王真理又转头问胡剑龙:“支队长,你同意了是吧?”

    尽管胡剑龙嘴上说男女平等,其实在心里也觉得王真理不适合担任手枪队队长,于是就婉转地说,这个队长要从全支队挑选,必须智勇双全,能在任何条件下完成战斗任务,你作为女同志……胡剑龙突然打住话头,他差点说出“你作为女同志有很多不方便”,这不跟李振生一样歧视女同志吗?

    王真理不眨眼地盯住胡剑龙的嘴型,催问道:“我作为女同志咋啦?”

    胡剑龙的口风转变很快,说道:“你作为女同志有自身优势,也有天然的缺陷,我给你分析一下……”

    王真理有些不耐烦,单刀直入地问:“我不听你分析,就说我行不行?”

    “你是支队秘书,这个工作无人代替。”

    “我可以兼职做秘书,肯定不会丢掉支队的宣传工作。”

    王真理盯着胡剑龙,等着反驳他下一个理由。

    胡剑龙很为难地笑笑,说道:“手枪队队长的人选要跟政委商量,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要听听政委的意见。”

    王真理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去找政委。”

    王真理走出十几米,就被胡剑龙喊住了。胡剑龙说:“好了好了,你别去找政委了。我跟你直说吧,这个手枪队队长可不好当,你可以干几天试试,如果不行的话,我立即换人。”

    王真理明白胡剑龙看不起她,朝他翻了翻眼皮说道:“那咱们就试试看。”

    王真理亲自挑选手枪队的队员,不仅枪法好,还要有独门绝技,男扮女装或者装疯卖傻,南北螳螂拳或者会使三节鞭……有一招就管用。王真理挑齐了二十个队员,手枪却才凑了十几支,她就到支队部找胡剑龙要手枪。

    胡剑龙刚吃完早餐,站在院子里逗房东刘长贵的孙子玩。小孙子快三岁了,穿了一件肚兜兜,满院子躲避胡剑龙的追赶,最终还是被胡剑龙逮住,用胡子茬扎他的小脸蛋,弄得孩子叽里呱啦叫喊。正欢乐着,王真理走进院子,说手枪队还差六支手枪,让胡剑龙赶紧想办法。

    胡剑龙瞅着王真理撇撇嘴,一脸不屑的表情。“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造手枪。”他放开怀里的小孙子,转身要进屋子,却被王真理挡住去路。什么意思?成心给我使绊子呀!你不会造枪,我会造啊?没有手枪还叫什么手枪队。

    王真理说话的声音很高,像是吵架,支队政委邱正勇和二连连长胡剑斌从屋里慌张地走出来,弄明白原因后,都忍不住笑了。

    胡剑斌明白哥哥胡剑龙的意图,对王真理说:“你不会造枪,还不会去偷吗?要动脑子想办法。”

    “我偷谁的?偷你的行吗……”王真理说了半截子话,突然打住了,愣怔了片刻,转身就朝院外走,边走边说,“我真笨。”

    胡剑龙在王真理身后不紧不慢地丢了一句话:“我觉得吧,利国驿铁矿那边的小鬼子,怎么也有五六支手枪,不过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跟小鬼子打交道,脸皮不能太薄了,你王真理不像个会偷的人呀。”

    王真理听了胡剑龙的话,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转身,然后加快步伐走去。

    身后传来政委邱正勇和胡剑斌的笑声。

    利国驿铁矿就在黄邱山套正东边的津浦铁路线上,里面驻了十几个小鬼子和一个排的伪军。毫无疑问,偷袭利国驿铁矿,肯定能够缴获五六支手枪。

    王真理回去召集手枪队的队员开会,商量如何偷袭利国驿铁矿。恰好队员陈山坡的老家就是利国驿附近村庄的,跟利国驿铁矿里的伪军排长沾亲带故,也认识利国驿的伪乡长,主动提出回老家游说他们作为内应。王真理听后有了主意,使劲儿拍打了两下肥大的衣袖,对陈山坡说:“我陪你一起去。”

    陈山坡摇头说:“我带谁都行,就是不能带你王队长,带你回去太麻烦了。”

    王真理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瞪了一眼说:“麻烦什么?你就跟人说,我是你媳妇。”

    众人忍不住笑了,弄得陈山坡挺尴尬。

    王真理也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让你白捡了一个媳妇。”

    陈山坡比王真理小五岁,身高比王真理矮一些,长得倒挺结实,他不仅枪法好,还曾经练过摔跤,据说能扳倒一头牛。王真理跟陈山坡扮成一对夫妻,穿过敌占区,悄悄潜入利国驿,先去找到伪乡长,讲明了八路军的政策。伪乡长是个聪明人,表示愿意配合八路军的行动,并当即给王真理和陈山坡办了良民证。

    有了良民证,他们很顺利地去铁矿找到伪军排长,对他做了一番工作后,伪军排长同意做内应。随后,王真理在铁矿周边查看了地形,摸清了日军的住处,脑子里有了一个初步的行动方案。

    王真理返回支队,带着手枪队趁着夜色直奔利国驿,在铁矿的南大门外隐蔽起来。按照事先的约定,凌晨一点钟,伪军排长在南大门发出了信号,手枪队从南大门冲进铁矿,分别包围了日军和伪军宿舍,睡梦中的日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让手枪队全部击毙了。

    战斗中有一个小插曲,王真理他们包围日军住处的时候,恰好有个小鬼子起来上厕所,撞见手枪队后,撒腿朝宿舍方向奔跑,此时如果开枪,就会惊动睡梦中的小鬼子。王真理手脚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陈山坡一个冲刺扑上去,勒紧小鬼子的脖颈使劲儿一拧,小鬼子哼唧一声瘫软在地。陈山坡对王真理憨憨一笑,那样子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这次偷袭行动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缴获了五支手枪和六支三八式步枪,还有一支信号枪。打扫战场的时候,王真理灵机一动,让队员们将日军宿舍存放的军服全部带走,就连日军尸体上的军服都扒了下来。

    王真理把缴获的战利品拿到支队部展示,胡剑龙对缴获的枪支并不感兴趣,倒是那三十多套小鬼子的军服吸引了他的目光。不用问,他就知道王真理搞回来这些军服的意图,心里暗暗佩服她的聪明,这三十多套小鬼子军服,对手枪队今后的行动太管用了。

    因为陈山坡在偷袭利国驿铁矿中的突出表现,王真理请示支队部同意,任命陈山坡为手枪队副队长。按说任命一个手枪队副队长,用不着支队长亲自谈话,陈山坡却被胡剑龙单独喊去叮嘱了一番,主要内容就是让陈山坡保护好王真理,说白了,陈山坡这个副队长就是王真理的警卫员。

    王真理带领手枪队偷袭了利国驿铁矿,伊藤大佐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围剿运河支队的根据地黄邱山套,除掉大患,命令贾汪煤矿的日军指挥官寺西四郎少佐配合行动。

    贾汪煤矿是距离运河支队最近的日军据点,对黄邱山套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更可恨的是,煤矿矿警队的队长李才曾经是运河支队的排长,听说要围剿运河支队,主动向日军指挥官寺西四郎少佐请战,要求给日军做向导。这小子投靠日本人后,心里一直不踏实,害怕有一天运河支队跟他算账,巴不得日本人能消灭了运河支队。

    运河支队部和警卫连驻扎在湾槐庄,其他几个连队驻扎在湾槐庄周边的村子。李才不仅熟悉支队兵力分布情况,也了解运河支队的活动规律,他带着两千名日伪军凌晨出发,天亮时包围了运河支队驻扎的几个村子。

    这时候,距离运河支队战士起床还有二十多分钟,胡剑龙起得比较早,已经在支队部对面的河边散步了,因为心情不错,还在清澈的河水中逮了几只小河虾。突然间,对面山头上传来哨兵的枪声,他迅速跑回支队部大院。政委邱正勇披着衣服从屋里冲出来,遇到胡剑龙,两人简单交流后,判断敌人是从正面包围上来的,立即指挥警卫连朝村后转移,穿过屋后的几排房子,直奔村后的小树林。

    警卫连战士刚接近树林,迎面遭遇机枪扫射,跑在前面的几名战士被撂倒了,随即就有几十名小鬼子哇啦喊叫着冲出来,战士们边打边撤回村子。

    胡剑龙很吃惊,小鬼子对湾槐庄的地形这么熟悉?此时,大批日伪军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的街巷。很显然,敌人前后夹击,他们被“包饺子”了。胡剑龙指挥警卫连从几个方向阻击敌人,按照他的判断,只要能阻击敌人半个小时,驻扎在周边村庄的几个连队听到枪声,一定会赶过来支援他们。

    然而,周边村庄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从枪声判断,敌人的兵力很强大。胡剑龙心里“咯噔”了一下,小鬼子这次偷袭,不仅投入了大量的兵力,而且对他们的情况非常熟悉,运河支队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伊藤大佐亲自指挥日伪军攻打湾槐庄,凭借凶猛的火力,几个回合后就突破了警卫连的防线,最终将他们压缩在三排民房内。在伊藤看来,他已经把运河支队的首脑机关装进口袋了。

    小鬼子朝三排民房发射了燃烧弹,在烟雾的掩护下发起了新一轮进攻。警卫连的战士悄悄爬到墙头和屋顶上,日伪军接近院子围墙的时候,居高临下射击,把日伪军打得抱头鼠窜。

    小鬼子在街巷丢下了十几具尸体,不敢强攻,暂时停火,想用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让叛徒李才给胡剑龙喊话,说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保证他们不死。胡剑龙听了喊话,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半年前投靠小鬼子的李才作妖。警卫连长气得抓过机枪,对着李才喊话的方向猛烈射击,嘴里喊道:“乌龟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一招不灵,再生一计。日军将抓获的支队部房东刘长贵一家押到阵地前,翻译官对他们说:“皇军说你是大大的良民,你们喊话,让八路军投降,皇军对你们有赏。”

    刘长贵把头扭到一边,不搭理翻译官。伊藤突然拔出指挥刀,架在刘长贵的脖子上。翻译官慌张地劝说:“你快喊啊,再不喊脑袋就掉在地上啦!”

    刘长贵转头对儿子和儿媳说:“运河支队的八路军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不能喊混账话,拖累了他们!”

    话音刚落,伊藤的指挥刀就狠狠地砍下去,刘长贵倒在血泊中。他的老伴、儿子和儿媳眼冒火花,一起扑向伊藤,手抓嘴咬的,搞得伊藤连连倒退,身边的日军被搞蒙了,好半天才想起开枪。三个人虽中弹倒地,都牵挂着对方,彼此伸出手,艰难地搂抱在一起。刘长贵的小孙子被丢在一边,吓得哇哇大哭,凶残的伊藤挥动指挥刀,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日军劝降的图谋没有实现,伊藤下令炮击警卫连战士藏身的民房,一些瓦房坍塌了,很多战士被埋在瓦砾下。炮击之后,日伪军又发起一轮进攻,战士们挣扎着从瓦砾中爬出来,忍着疼痛跟日伪军展开白刃战,将他们赶出了街巷。

    尽管暂时守住了阵地,但胡剑龙心里清楚,再这样耗下去,警卫连的弹药就都耗光了。利用短暂的战斗间隙,他跟邱正勇商量,自己带领一个分队的战士,出其不意地冲出围墙掩体,打小鬼子一个措手不及,杀出一条血路,让邱正勇带领其余战士趁机突围。邱正勇摇摇头,觉得这种方式等同于自杀,没有几个人能活着突围出去的。

    “就这么耗下去吧,要死就死在一起。”邱正勇咬牙说。

    “都是我的责任,太大意了……现在也不知道其他几个连队什么情况,急死个人。”

    邱正勇轻轻叹气说:“情况不会比我们好,肯定也被小鬼子缠住了,再等等看,如果有突围出来的……”

    邱正勇没说完就打住话头,其实他有些心虚,完全看不到希望。

    胡剑龙却接过邱正勇的话头,说道:“如果有突围出来的,一定是胡剑斌的二连和王真理的手枪队。”

    胡剑龙和邱正勇彼此看了一眼,目光里都流露出一丝希望。

    王真理的手枪队跟胡剑斌的二连驻在一个村子,距离支队部驻扎的湾槐庄仅有两公里。尽管他们也被日军包围了,但王真理心里一直牵挂着胡剑龙,支队部警卫连的战士较少,也就是二连的一半兵力。

    王真理想尽快冲出村子解救胡剑龙,于是焦急地催促胡剑斌,说你平时不是很能耐吗?赶紧想办法,咱们可以跟小鬼子耗到天黑,胡支队长他们肯定耗不住,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小鬼子吃掉了!胡剑斌一脸无奈,说我比你都急,我都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出去,别说翅膀了,我能长出一身狗皮来,立马从狗洞钻出去!

    王真理听了胡剑斌的话,心里激灵了一下,突然喊道,狗皮?我有啊!她终于想起从利国驿铁矿搞来的三十多套小鬼子军服,急忙跟胡剑斌说了自己的计划,胡剑斌使劲儿拍打几下脑门,兴奋地说道:“太妙了,我就说过你当手枪队队长最合适,我哥哥却很紧张,总为你提心吊胆的,怕你有个闪失……”

    王真理心里一阵温暖,故意瞪眼说:“别啰嗦了,准备行动!”

    手枪队穿上了小鬼子的军服,扛着机枪和步枪,隐藏在一条胡同内。胡剑斌指挥两个分队的战士跟对面日伪军激烈交火后,放弃了坚守的围墙,佯装朝村子深处败退。敌人不知是计,趁机跨越围墙,朝村里追击。此时,王真理他们从侧面闪出来,也朝村子深处跑,敌人误以为手枪队是从另一个方向杀过来的日军,于是闷头朝前冲。

    四十多个日伪军跑到王真理他们前方时,王真理指挥手枪队朝日伪军后脑勺开枪。日伪军挨了打,并没有立即还击,只是到处躲藏。有几个伪军朝着王真理挥动手臂,大喊是自己人,喊着喊着就中弹倒下,稀里糊涂见阎王了。胡剑斌听到身后的枪声,掉头杀了个回马枪,跟王真理他们一前一后夹击敌人,将四十多个日伪军全部干掉。

    随即,王真理带领手枪队扮演败退的日军,朝村外逃跑,胡剑斌带着二连战士在身后追赶王真理,子弹在王真理他们头上乱飞。村外的日军发现后,迅速赶过来增援,他们放过了王真理的手枪队,围堵二连战士,胡剑斌趁机带领二连战士撤回村子,仍坚守那道坚固的围墙。

    王真理他们在树木和杂草的遮挡下,朝湾槐庄狂奔。

    此时,湾槐庄进入短暂的寂静,敌人新一轮进攻即将开始。警卫连的战士耗尽了弹药,准备跟扑上来的敌人拼刺刀,完成最后一搏。邱正勇把运河支队的一些重要文件烧毁了,跟胡剑龙握了握手,算是最后的告别。

    胡剑龙哽咽着说:“来世,我们还做好兄弟!”

    说完,胡剑龙将自己的手枪狠狠地摔在石头墙上,他没有听到手枪“咔嚓”的碎裂声,听到的却是村外激烈的枪声。胡剑龙一愣,枪声并不是朝他们方向传来,什么情况?他迅速爬到高处张望。怎么?小鬼子跟小鬼子打起来了?

    战士们兴奋地看热闹,胡剑龙反应很快,突然间“哎哟”一声,从高处跳下来,对战士们喊道:“那是我们的人,一定是王真理。突围!”

    胡剑龙带领警卫连战士朝枪声密集的地方冲过去,从慌乱的伪军手里夺取枪支,一路厮杀,跟手枪队会合,然后顺着河套撤离了湾槐庄。日伪军被王真理带领的手枪队搅乱了阵营,不知道哪是八路军哪是自己人,胡乱打起来。

    王真理跑出了敌人视线后,这才放慢脚步,大口喘息着对胡剑龙说:“你还活着、你活着就好。”

    胡剑龙嘿嘿笑着,得意地对政委邱正勇说:“我说对了吧?我就知道王真理能突围出来。”

    胡剑龙没见到胡剑斌,忙问二连的情况,王真理简单介绍后,胡剑龙就有了主意,他对邱正勇说:“二连那边暂时还顶得住,我们去支援一连!”

    王真理愣怔了一下,觉得胡剑龙的计划有问题,当即提出反对。她说:“一连驻扎的村子距离湾槐庄最远,有十多里路,解救一连后再折回来支援二连,多跑路,费时间,眼下可是分秒必争啊。最合理的方案是先去解救不远处的二连,然后跟二连一起去支援一连。”

    胡剑龙看了一眼邱正勇,欲言又止。邱正勇明白胡剑龙的顾虑,胡剑斌跟他是亲兄弟,先去解救二连怕别人说闲话。过去运河支队有一种奇怪的论调,说队伍里搞小圈子,很多人都是老乡和亲友。其实运河支队组建之初,就是由几支地方抗日武装拼凑在一起的,这些地方武装队伍的人员都是老乡和亲友,打鬼子很有战斗力。当然几支队伍凑在一起,难免相互间会有一些误会和矛盾,但只要解决好了,发挥亲情的优势,不是坏事,自古就有“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说法。

    邱正勇不容分辩地说:“王真理说得对,先去解救二连!”

    胡剑龙略一思忖,对邱正勇说:“解救二连用不着去这么多人,我带手枪队的几名战士就行了。你带警卫连去解救一连,然后再去增援三连。伊藤围剿失败,黄昏前必定沿着津浦铁路退回韩庄,我们避开这条路线,在北许阳一带会合。”

    北许阳是黄邱山套根据地的最西南,再往南就是顽军活动区,顽军私下跟日军达成默契,互不占领对方地盘,算是相对安全的边缘地带。

    邱正勇跟胡剑龙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各奔东西。

    胡剑龙和王真理带着手枪队的几名战士,赶到二连驻扎的村庄,此时日伪军正向二连发起新一轮进攻。胡剑龙穿着小鬼子军服,一副丢盔弃甲的样子跑到村外日伪军阵地前,用日语对日军指挥官报告,伊藤大佐在湾槐庄遭到八路军包围,形势危急,速去增援。

    日伪军对二连久攻不下,正不知如何是好,得知伊藤大佐被围困,乱哄哄地朝湾槐庄奔去。

    胡剑斌发现日伪军突然撤退了,有些纳闷,从战场态势上看,敌人占据主动,怎么突然放弃进攻了?他正准备派战士出去侦察的时候,有个女人出现在正前方,虽然看不清面孔,但胡剑斌断定是王真理,兴奋地朝她喊叫起来……

    大约下午一点多钟,运河支队的几个连全部成功突围,在北许阳一带会合,各连队清点人数,有三十多名战士牺牲了。胡剑龙脸色很难看,独自坐在一边瞅着天空,一副呆相。他的小腿肚子受了伤,卫生员要给他处理伤口,他烦躁地拒绝了。卫生员怯怯地站在远处,不知如何是好。邱正勇给王真理使了个眼色,王真理就明白了,拿起医药箱走到胡剑龙面前,席地而坐,撸起胡剑龙的裤腿,胡剑龙挪动身子要避开她,她没好气地喝道:“别动!把腿伸直了!再动,把你的蹄子剁了!”

    胡剑龙抬眼看王真理,发现王真理的样子很凶,无奈地伸直了腿。邱正勇对站在身边的胡剑斌小声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抽时间,你探探他们的口气。”

    胡剑斌点点头。胡剑龙的妻子十多年前就病逝了,儿子两年前参加了新四军,父子俩再也没有见面。胡剑龙这些年孑然一身,作为弟弟,胡剑斌当然希望有人在身边照顾胡剑龙。

    王真理给胡剑龙处理好伤口,胡剑龙不再发呆了,眼神有了亮光,招呼邱正勇和胡剑斌到他身边,说道:“我要带手枪队去贾汪,收拾李才那孙子!”

    李才确实可恨,早晚要收拾他,不过邱正勇觉得部队打了一天仗,太疲劳了,休整三天再说。胡剑龙摇摇头,“我们疲劳,敌人更疲劳。贾汪的小鬼子和伪军折腾了一天,今晚肯定松懈,我们处决了李才,顺带着教训一下寺西四郎。”

    王真理在一边听了,立即兴奋起来,狠劲儿拍打几下肥大的衣袖,说胡支队长腿上有伤,必须休息,铲除叛徒这种小事,交给我就行了。胡剑龙摇摇头,他恨死叛徒李才了,要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邱正勇也不赞成胡剑龙亲自去。这不是冷兵器时代,两军对垒,主帅拍马而上打头阵。作为支队长,你再有本领也不能一个人跑到前面单打独斗。

    邱正勇把袭击贾汪煤矿的战斗任务交给王真理和胡剑斌去完成,让王真理带领几名手枪队战士化装成当地百姓,去跟贾汪镇地下党情报员王金凤接头,把贾汪煤矿的情况搞清楚,胡剑斌带领二连战士赶到贾汪镇外隐蔽起来,等待王真理的消息。

    地下党情报员王金凤只有二十二岁,组织派她以当地居民的身份在贾汪镇潜伏下来,以贩卖烟土作掩护,往来于伪军之间,探听日伪军的情报,因此对于贾汪镇日伪军的内部情况非常熟悉。

    王真理带着陈山坡几位战士化装成商人,傍晚时分赶到了贾汪镇,秘密进入王金凤家中。王金凤把贾汪煤矿的日伪军情况详细告诉了王真理,并且买通了贾汪镇南大门的伪军哨兵,深夜将贾汪镇外的胡剑斌和二连战士接应了进去。

    胡剑龙判断得没错,日伪军折腾了一天人困马乏,撤回贾汪的当晚都躺平了,尤其是贾汪煤矿的伪军,很多人喝得醉醺醺地入睡,睡得死猪一般。胡剑斌和王真理兵分两路,他带领二连包围了驻扎在镇政府的日伪军,佯装强攻,指挥官寺西四郎搞不清外面的情况,缩在据点里不敢出来。王真理带着手枪队冲进了贾汪煤矿,没费多少周折就将睡梦中的十几个日军全部击毙,活捉了矿警队的三十多个伪军。李才自知罪大恶极,企图从屋子的后窗逃跑,陈山坡早就守候在那里,抓住他的两条腿,像拎死狗一样丢在王真理面前。

    王真理让矿警队的伪军站成一排,当众处决了李才,警告伪军们说:“你们都看清楚了,谁再死心塌地为小鬼子做事,八路军绝不会放过他!”

    陈山坡跟着吼了一嗓子:“都听到了没有?”

    伪军吓得纷纷表态,说自己当伪军就是为了养家糊口,绝不敢做坏事,以后八路军需要他们做什么,一定尽心尽力。

    胡剑斌和王真理他们撤离后,寺西四郎怀疑有八路隐藏在贾汪镇,下令在全镇展开大搜查。王真理带着手枪队几名战士离开王金凤家时,不慎将两顶草帽丢在那里,王金凤也疏忽大意,并没发现遗留的草帽。她一个单身女人,家里却有两顶男人的草帽,自然引起日军怀疑。日军对她严刑拷打,让她供出地下党组织和八路军的藏身地。王金凤读过两年私塾,拿过敌人准备的纸和笔,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日本鬼子断子绝孙!

    寺西四郎无计可施,在贾汪镇北边挖了一个大坑,要活埋王金凤。行刑时,寺西四郎派出骑兵警戒刑场,显然被运河支队神出鬼没的袭击搞怕了。日军将王金凤押解到挖好的土坑前,寺西四郎仍不死心,说再给王金凤一次机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说出八路军的秘密,就可以免死。王金凤视死如归,痛骂日军后,自己跳进了土坑内。

    王金凤牺牲的消息传到运河支队,胡剑龙很痛心,认定王真理犯了重大错误,跟政委邱正勇商量,准备免掉王真理手枪队队长和支队秘书的职务,让她返回山东分局的服务团。邱正勇觉得不妥,王真理这次行动有疏漏,可以给她处分,但不能撤职,更不能退回原单位。胡剑龙态度强硬,说王真理的错误不可原谅,必须退回原单位。邱正勇看他很激动,暂不跟他争论,说道:“究竟该怎么处分王真理,需要开会研究,听听大家的意见。”

    胡剑龙没想到自己跟邱正勇的对话,很快传到王真理耳朵里。傍晚,他跟邱正勇和胡剑斌几个人围着一个碾盘吃饭,王真理气冲冲走过来,盯着胡剑龙足足看了十几秒,然后说道:“组织上怎么处分我都行,但我死也不会离开运河支队,想让我离开的人,没安好心!”

    王真理说完,甩袖而去。

    胡剑龙像被什么东西噎着了,使劲儿抻了抻脖子,喘了几口粗气,问邱正勇:“你找她谈话了?她怎么知道……”

    胡剑龙打住话头,去看身边的胡剑斌,他跟邱正勇商量处分王真理的时候,只有胡剑斌在现场。胡剑斌有些心虚,忙低头喝汤,却被呛着了,一声咳嗽,连汤带水喷到了胡剑龙身上。

    在场的人都不吃饭了,放下饭碗去瞅胡剑龙。

    胡剑龙很生气地说:“你们看我干什么?晚饭后开会!”

    会上,大多数人反对将王真理退回原单位,最终给了她一个处分,仍旧让她担任手枪队队长。

    虽然王真理没有离开运河支队,但她并不原谅胡剑龙,对胡剑龙不冷不热的,有意躲避跟他碰面,即便是擦肩而过,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空气。她这种姿态让胡剑龙很不舒服,有几次,胡剑龙想跟她搭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因为王真理已经走远了。

    胡剑龙想让王真理回原单位山东分局服务团,原因是自己内心起了波澜,他已经从许多细节中感受到王真理对他的温情,而且很有攻击性,他的抵抗有些力不从心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保护王真理。运河支队只有巴掌大的根据地,四周有一层层的日伪军围困着他们,每天都处在危险之中,随时都可能全军覆没。他已经考虑很长时间了,准备跳出黄邱山套,去他们陌生的运河以北袭扰日军,危险性更大。

    这天,胡剑龙跟政委几个人走在街面上,迎面遇到王真理,她跟政委几个人打了招呼,对他却一句话没说。他实在憋不住了,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王真理,回来!”

    王真理立即跑步到了胡剑龙面前,很认真地举手敬礼,说道:“胡支队长,有什么指示?”

    胡剑龙被王真理弄得很尴尬,憋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气得挥挥手说:“没事了,以后再说。”

    王真理答道:“是!”

    说完,又认真地给胡剑龙一个敬礼,才转身走开。

    胡剑龙梗了梗脖子,指着王真理的背影说:“你看这人……怎么这样啊?”

    邱正勇故作不解地问:“怎么啦?她的敬礼不标准吗?”

    胡剑龙挖了邱正勇一眼,气呼呼地大步走去。

    运河支队在北许阳休整期间,王真理专门叮嘱手枪队队员陈山坡,想办法打探贾汪镇的情报,寻找机会杀回贾汪镇,干掉寺西四郎。王金凤因为两顶男人的草帽暴露了身份,这两顶草帽,有一顶就是陈山坡遗落的。自然,陈山坡心里很自责,也想为牺牲的王金凤报仇。

    陈山坡通过朋友,买通了在贾汪镇给日伪军做饭的厨师,有一天厨师送来一个重要信息,贾汪日军指挥官寺西四郎准备回日本举行婚礼,临走前让当地村庄给他送“万民伞”。陈山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真理,她听后忍不住说道:“好啊,万民伞没有,我要给寺西四郎送一颗子弹。”

    在得到胡剑龙的批准后,王真理带着陈山坡等五名手枪队战士,化装成群众混进贾汪镇,伺机而动。

    寺西四郎回日本的前一天中午,贾汪日军指挥部搞了一个酒宴为他送行。王真理和陈山坡五人打扮成送“万民伞”的群众,由厨师迎接进了指挥部大门。陈山坡进门后,从站岗的日本兵面前走过时,趁其不备,一刀子将其捅死,王真理几个人迅速冲进院子。在院子一角的凉亭下,七八个日本军官正欢天喜地吃酒宴,见势不妙,纷纷朝一侧的炮楼奔跑,王真理几个人的手枪同时射击,将几个日本军官撂倒了。

    负责警卫的十几个日本兵听到枪声,立即冲到院子里。陈山坡抓起一条长木凳,对着冲过来的日本兵左右轮了几下,两三个日本兵被砸倒了。寺西四郎已经逃进炮楼里,陈山坡朝炮楼里甩了两颗手榴弹,借着浓烟冲进去,击毙了炮楼里的两名日本兵。寺西四郎胸部被手榴弹弹片击中,仓惶中从炮楼的窗户跳出去。陈山坡追出二百多米,寺西四郎越跑越慢,最后倒地身亡。袭击行动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结束了,王真理他们趁乱快速离开了贾汪镇。

    寺西四郎被运河支队击毙的消息传开,枣庄和韩庄等据点的日军非常震惊,其时正是夏粮收获季节,日军决定利用夏季大扫荡的机会,跨过运河,在运河以南的八路军根据地抢夺麦子。

    很快,胡剑龙得到运河北地下区委送来的秘密情报,运河北多个据点的伪军正在征用农民装运粮食的牛车和麻袋,意图非常明显。胡剑龙召集运河支队的干部开会,研究对付鬼子扫荡的策略,绝不让小鬼子抢走运河南地区的一粒粮食。

    显然,日伪军抢夺麦子只是顺带着的事情,他们扫荡的主要任务,就是寻找运河支队的踪迹,将他们全部围歼。运河支队四百多人的队伍,不可能正面跟两千多日伪军决战,必须避其锋芒,攻其软肋。干部们讨论如何隐蔽起来袭击敌人的时候,王真理不屑地扔了一句:“嗨,让小鬼子折腾呗,反正他们抢了粮食要运回据点,咱们在半路上等着他们就行了。”

    胡剑龙一听笑了,看着王真理说:“这个主意不错,守株待兔。”

    王真理根本不看胡剑龙,把头扭到一边。胡剑龙热脸蹭了冷屁股,有些尴尬,身边的邱正勇忙给他找台阶,对胡剑龙说:“你看,在哪里伏击敌人最好?”

    胡剑龙略一思索,说道:“去小鬼子家门口。”

    最终,胡剑龙决定在运河岸边的旺庄和涧头集之间伏击敌人,这里是韩庄据点和台儿庄据点的中间地带,日伪军的运粮车跨过了运河,进入到他们重兵把守的地盘后,一定会放松警惕。

    几天后,枣庄、峄县、韩庄的两千多名日伪军,分别从韩庄、涧头集和台儿庄方向,朝黄邱山套扑来,进入八路军活动地区后,见粮食就抢,见到牛羊就牵走,把抢到的粮食集中堆放在旺庄和北许阳,并抓了几百名群众为他们挖防御工事,派重兵把守。

    敌人在黄邱山套疯狂扫荡的时候,胡剑龙留下李振生的一连和四连坚守黄邱山套根据地,他带领二连和三连,快速赶到运河岸边,在旺庄和涧头集之间的毛楼村隐蔽起来,这是敌人跨过运河返回据点的必经之地。

    敌人在黄邱山套没有遇到八路军的伏击,误以为八路军被他们浩大的阵势吓退了,不敢露面,于是一边抢夺粮食,一边用强行征用的上百辆牛车,将粮食运回运河北的据点。正如胡剑龙所料,运粮牛车在运河南地区行走的时候,身后有大批日伪军押运,但进了运河北敌占区,敌人就觉得万事大吉,只留下小部分日伪军押运粮食,大部队仍旧在黄邱山套拉网式寻找运河支队的踪影。

    这天早晨,埋伏在毛楼村的胡剑龙,发现前边大路上走来一长溜的牛车,满载粮食,兴奋地对战士们说:“都准备好了,小鬼子把肉送到我们嘴边了。”

    牛车进入伏击圈后,躺在牛车上面的日伪军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突然间枪声大作,子弹在头顶上乱飞,他们纷纷从牛车上滚下去,死伤大半。运河支队只用了十几分钟就结束战斗,把抢劫的粮食运到了附近村庄隐藏起来。

    在黄邱山套的日伪军得知粮食被运河支队抢走了,慌忙从运河南地区返回涧头集一带,企图夺回粮食,却找不到运河支队的去向。

    几天后,韩庄日军指挥官伊藤大佐得到情报,运河支队在侯孟一带活动,他发出几声冷笑,疑心情报有误。侯孟虽然在运河以南,却是黄邱山套的最南边,处于运河南北的分界线,几乎游离于八路军巴掌大小的根据地之外。按照常规,运河支队在日军家门口劫走了粮食,一定迅速退回自己的根据地,不可能在日军眼皮底下活动。然而接下来的日子,不断有运河支队攻击日伪军据点的消息,再后来,运河支队主力部队竟然在张山子一带伏击歼灭了一个小队的日军。

    伊藤大佐有些蒙,运河支队不按逻辑出牌,竟然在日军重兵防守区域肆无忌惮地活动,有什么意图?

    其实在涧头集抢夺粮食之前,胡剑龙就想好了这步棋,要将黄邱山套根据地扩大到运河岸边。支队在北许阳休整期间,他派出一个小分队到运河北一带侦察,寻找安身之处。胡剑龙分析了侦察小分队提供的几处游击区,觉得最好从侯孟开始向北推进。侯孟北边有一条连绵起伏的山脉,沿着崎岖的小路向北,穿过山脉就是一片平原地带,进入敌人控制区,生存环境更为恶劣。胡剑龙就想在这片平原上站住脚,改变过去东躲西藏的作战方式,主动袭击敌人,牵制日军对抱犊崮山区八路军主力的进犯,扩大运河支队的游击区。

    侯孟是黄邱山套根据地的最南边,尽管地形复杂,但毕竟群众基础较好,可为他们向运河以北推进提供很多支持。而且,他们从日伪军手里夺回的粮食,让他们有底气在陌生环境中生存下去。

    运河支队在侯孟站稳脚跟,大有继续向运河以北发展的趋势,国民党顽军也慌了手脚,担心抢占了他们的地盘。国民党峄县县长纠集周边的几股顽敌,跑到韦至兴司令部诉苦,说运河支队从黄邱山套跑出来抢占地盘,八路军队伍欺负到家门口了,务必请韦司令撑腰。韦至兴虽然跟胡剑龙是旧交,但经不住几个人的吹捧,答应担任总指挥,征讨运河支队和周边的八路军队伍,没想到刚进入涧头集地区,就被运河支队和八路军苏鲁支队打得屁滚尿流,活捉了峄县国民党自卫团的团长,韦至兴部下的一个连也成了俘虏。

    不过考虑到韦至兴还是抗日的,不属于国民党顽固派,是八路军争取团结的对象,胡剑龙请示上级批准,亲自把韦至兴的人和枪送还回去。胡剑龙见了韦至兴,揶揄地说:“小老弟,你还给我一个排,我送你一个连,咱俩可是两清了,下一次可别怪老哥不讲情面。”

    韦至兴羞愧难当,一个劲儿说误会了,“早知道是大哥的队伍,我一定登门拜访了,哪能跟他们一起搅浑水。”

    胡剑龙嘿嘿一笑,然后快速收起笑容,说道:“咱们兄弟不必这么多礼节,你也知道,八路军一贯的方针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请韦司令转告那几位顽军首领,再敢侵犯八路军,一定端了他们老巢!”

    搞定了韦至兴,胡剑龙舒了一口气,趁着青纱帐季节,接连拔掉了日伪军的几个据点,带领运河支队从侯孟逐步向前推进,活动区域延伸到张山子,距离韩庄据点一步之遥。

    伊藤大佐暴跳如雷,立即联合涧头集、枣庄等据点的日伪军围剿运河支队,然而正是青纱帐季节,枣庄等几个据点的日伪军不敢轻易行动,只是出来做做样子,很快又缩回据点了。围剿运河支队,只能等到深秋了。

    初秋的一天中午,胡剑龙饭后坐在一个农家院门口的石阶上跟邱正勇聊天。农家院的大门口挺高,有八九个石阶,看上去像电影院里的几排座位。恰好大门口有棵老杨树,给石阶充足的阴凉。王真理和胡剑斌饭后走过来,也坐在了门口石阶上,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石阶上坐了七八个人,有说有笑的。

    这时候,警卫员小滕急火火跑来,将一封信交给胡剑龙,大家都停止了说笑,把目光落在胡剑龙脸上。胡剑龙看完信,问道:“哪里有石印机?上级让我们尽快搞到一台石印机。”

    胡剑斌皱了皱眉头:“石印机是日军严格控制的重要物资,就小鬼子那里有。”

    王真理在山东分局服务团工作的时候使用过石印机,抢着说道:“胡支队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

    胡剑龙仿佛没听到王真理的话,对胡剑斌说:“你想办法打听一下哪儿有,带人去搞一台……”

    王真理一个跨步站在胡剑龙和胡剑斌之间,用身子遮住了胡剑龙的视线,一声不吭地盯着胡剑龙看,弄得胡剑龙不知如何是好。胡剑斌忙替哥哥解围,说这个任务应该交给手枪队,他们最适合干这件事。胡剑龙借梯下楼,说是吗?那好啊,那就交给手枪队。他抬头看了一眼王真理:“抓紧去搞,越快越好。”

    王真理朝胡剑龙翻了一个白眼,转身离去。

    政委邱正勇朝胡剑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你是不是对王真理不放心?”

    胡剑龙瞅着王真理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破了天,她毕竟是个姑娘啊。”

    王真理经过多方打探,徐州日军宪兵队仓库有石印机,于是带着陈山坡化装成商人去了徐州城,通过友人联系上了徐州日报社的重要人物宋先生,请他想办法去日军宪兵队弄一台石印机。宋先生神通广大,找到了徐州日本宪兵队里的特务张先平,谎称自己要在报社附近开办一个小印刷所,需要一台石印机,愿意出大价钱购买。张先平是个大烟鬼,最近正愁没钱买烟土,所以爽快地答应了。

    宋先生对王真理说:“只要能搞到烟土,就能换出石印机。”

    搞烟土并不容易,王真理和陈山坡费了不少周折,买了几两烟土,还有两个金戒指,一起交给了徐州日报社的宋先生。特务张先平从宋先生手里接过这些东西后,对宋先生说:“我只能在仓库交货,过几天晚上有大雨,你要派人趁雨天的晚上,把仓库的东墙头推倒,进去提货,路上出了问题我不负责。”

    王真理听了宋先生的回话,觉得推倒仓库的东墙头并不难,陈山坡的力气像一头小牛,正好派上用场,只是什么时候能下大雨,而且还要赶在晚上?

    王真理住在一个客栈里,眼巴巴瞅着天空,盼着天空快点落雨。三天后的傍晚,徐州的天空果然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陈山坡很兴奋,对王真理说,那狗特务张先平挺能耐,能掐会算啊。

    陈山坡带了一根铁橇,跟王真理冒雨赶到日本宪兵队仓库,王真理在旁边放风,陈山坡用铁橇在墙头上凿出一个缝隙,将铁橇插进去用力撬动,墙头“轰隆”一声倒了,因为垮塌的声音太大,岗楼上的日本哨兵在风雨中听到动静,走下岗楼查看情况。

    按照陈山坡的设想,墙头应该倒向内侧,却因用力过猛,竟然朝外坍塌下来,站在一边放风的王真理躲避不及,一条腿被砖头压住了,动弹不得。陈山坡慌了,拼命扒开砖头,将王真理的腿拽出来。王真理使劲想站起身子,趔趄几下又坐在地上,显然她的腿被砸坏了。陈山坡拽住王真理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后背上,背起来就跑,穿过了几条街道后,发现身后没人追赶,就躲进一个商铺门前的屋檐下,将王真理放下。

    王真理受伤的腿流血不止,陈山坡急得团团转,索性抓住她的裤腿用力一扯,就将半条裤腿撕掉,顺势缠住了伤口。

    “完蛋了,没拿到货,怎么办?”陈山坡焦急地问王真理。

    王真理咬牙忍住疼痛说:“回去再想办法。”

    陈山坡又要把王真理扶到自己后背上,刚抓起她的一只胳膊,却有些尴尬地停住了。王真理的半条裤腿被撕掉,大腿露在外面,上衣被雨水打湿后粘贴在身上,胸部饱满的轮廓清晰可见。

    王真理意识到陈山坡为什么窘迫,主动将两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催促他快走,陈山坡这才小心翼翼地弯腰背起她,冲进雨雾中。

    日军宪兵队仓库的哨兵发现墙头倒塌了,以为是被大雨淋垮的,并没引起特别的注意。第二天,日军在仓库外拉了一道铁丝网,预备天气放晴后再修建垮塌的墙头。报社宋先生去找特务张先平,问怎么办,张先平说没事,有办法,你们今晚尽管来提货,以三声巴掌为信号,我听到你们的三声巴掌,就把电闸拉下来,你们趁着断电的空隙,剪断铁丝网,到仓库提货。

    王真理的腿肿胀起来,几乎不能走路,只能让陈山坡一个人去提货,她在客栈里等消息。这次去很顺利,陈山坡将石印机拉出来,暂时藏在宋先生那里。

    徐州的日军对于出城的车辆盘查很严,如何将石印机运出去成了难题。王真理拖着伤痛的腿,带着陈山坡在日军出城的检查站暗中观察了半天,也没找到出城的良策。就在王真理失望地离开检查站时,一辆运粪车走过来,强烈的气味让路人纷纷躲避。王真理脑子闪过一道亮光,捅了陈山坡一把,朝运粪车努努嘴,陈山坡明白了,禁不住朝王真理一笑。

    几天后,王真理的腿消肿了,陈山坡搞来一辆运粪的牛车,把石印机装在木桶里,上面覆盖上大粪,赶着牛车出城,经过检查站时,日军哨兵用一个铁棍使劲儿在粪桶里捣了几下,然后扭过身子招呼陈山坡快走。

    王真理悄悄跟在牛车后面,看到牛车过了检查站,心里一阵兴奋。

    石印机运回黄邱山套根据地后,王真理一瘸一拐地走到支队部,向胡剑龙汇报了从日军宪兵队偷出石印机的惊险经历。按说胡剑龙听完后,应该夸赞她几句,尤其应该关心一下她的伤情,没想到他仔细检查了石印机后,皱着眉头问:“油墨呢?”

    王真理愣了片刻,有些不快地说:“没跟我说要油墨啊?”

    “没油墨,要石印机干啥用?”胡剑龙也有些急,用手拍打石印机,“这还用跟你说吗?没油墨,这就是一个废物。”

    “废物就废物,跟我没关系!”王真理气得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邱正勇看出王真理为什么生气了,想拦住她,说王真理你等一下,你的腿伤严重吗?需不需要找个医生……不等邱正勇说完,王真理转身扔了一句,我的腿伤不严重,还没断呢。

    王真理走后,胡剑斌狠狠瞪了哥哥胡剑龙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咽进肚子里,把脸扭到一边不搭理他了。胡剑龙“哎哟”一声,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自责说:“你看我这人,我应该先问她的腿伤,再问油墨的事。”

    邱正勇说:“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去通知伙房,今天中午给王真理炖一只鸡,咱俩给王真理送过去,诚恳道歉。”

    午饭前,邱正勇和胡剑龙端着一盆鸡汤去了手枪队,得知王真理跟陈山坡又去了徐州。胡剑龙看了看邱正勇,粗重地叹息一声,说这人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她的腿伤行吗?邱正勇怼了胡剑龙一句:“这时候你想起她的腿伤了!”

    胡剑龙心里一阵难过,当即表示等王真理回来,一定给她道歉。

    王真理回到徐州,又去找徐州日报社的宋先生,开始宋先生拒绝了,说现在油墨实在难买,就连报社都四处求人,拿着证明信才能买到一点儿。王真理几乎是央求宋先生了,说你看我拖着一条残腿来找你,你就再帮我一次吧。

    宋先生确实被王真理的真情打动了,琢磨了一会儿说:“徐州西关有一个日本人叫西木,开办的西木洋行,里面经营油墨,我有个朋友在洋行当勤工,机灵又能干,我找他来问一下。”

    王真理听了,连忙说:“辛苦宋先生了,让我怎么感谢你好呢?”

    宋先生笑了,说道:“不必客气,你一个女人拖着条残腿跑到徐州来,确实不容易,我也是个中国人,真想能帮你这个忙。”

    宋先生把洋行的朋友带到客栈跟王真理见了面,朋友姓马,长得文文静静,说话轻声细语,一看就是个很严谨的人。他们几个人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终敲定了一个行动方案。

    第二天晚上,西木洋行结束一天的营业,闭门谢客后,马先生特意为西木夫妇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搞到了几瓶好酒摆在餐桌上。西木夫妇对马先生赞扬一番,夫妇二人对饮起来。马先生太熟悉他们夫妇的脾性了,两人都是见酒不要命的人,一杯杯对饮,喝到深夜,西木的妻子醉倒在榻榻米上不省人事,西木虽然略微清醒,但又呕又吐,很难受,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喊马先生送他去医院。

    最初,按照马先生和王真理商量的方案,他们等到西木夫妇都喝醉后开始行动。现在西木去了医院,那就更好办了,早已藏在暗处的陈山坡砸开库房的门锁,去里面取了油墨,用洋行拉货物的单板车,不慌不忙地拉走了油墨。

    王真理回到黄邱山套根据地,胡剑龙见搞回来这么多油墨,咧嘴笑着对政委邱正勇说:“走走,咱俩去给王真理道歉,看看她的腿伤好了没有。”

    邱正勇陪着胡剑龙走到王真理屋外,示意胡剑龙在前面走,等到胡剑龙进屋,他却转身离开了。胡剑龙进屋后,用部队领导的口气说:“王队长辛苦了,我和政委来看你……”

    胡剑龙回头发现身后没人,愣怔了一下。“哎,政委呢?邱政委——进来啊!”胡剑龙对门外喊了一声,外面静悄悄的没动静,转头再看王真理,有些尴尬。王真理默默注视着胡剑龙,一声不吭。胡剑龙干咳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磕磕巴巴地问:“你腿、你腿伤好了吗?”

    王真理翻了一下眼皮,不说话。

    “你挺厉害,都成江湖大盗了,厉害。”胡剑龙嘿嘿笑着说。

    王真理干脆仰起头,眼睛瞅着屋顶。

    胡剑龙进退两难,心里恨恨地责怪邱正勇,成心挖个坑让他跳。他的目光扫了一眼王真理的腿,立即移开了,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他挺了挺胸说:“你尽快养好伤,有新的任务给你。”

    王真理从屋顶收回目光,狐疑地看着胡剑龙,问道:“又让我去偷吗?”

    胡剑龙肯定地说:“对,还是去偷小鬼子的东西。”

    王真理使劲儿拍打了两下衣袖,说道:“你让别人去吧。”

    “你真不去?我想让你们手枪队在津浦铁路上打劫小鬼子的火车,搞一些棉花和布匹,给战士们冬天准备棉衣棉裤。你不干,我找别人吧。”

    胡剑龙顺梯下楼,说完后转身朝屋外走。王真理抢先一步拦在胡剑龙身前,胸脯几乎挨近他的身子了。她用挑衅的语气说:“你不是说我是江湖大盗吗?这样的大买卖,我不干谁干?”

    随着斗争形势的发展,黄邱山套根据地的游击区扩大了一倍,运河支队从四百人发展到一千多人,吃喝拉撒不是一件小事。胡剑龙未雨绸缪,琢磨如何筹集冬季物资,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在津浦铁路的柳泉和韩庄之间,袭击日军的运货车,这一段铁路距离黄邱山套根据地的游击区很近,得手后很容易转移物资。

    这事情最适合手枪队去做。

    王真理天生就是男孩子性格,接到在津浦铁路打劫日军货车的任务后,很兴奋,带领手枪队队员不分昼夜地在柳泉和韩庄之间的铁路线之间行走,熟悉铁路的情况,观察日军运货车的行驶规律。陈山坡从小就在利国驿铁路站段长大的,对利国驿一带的铁路线太熟悉了,最终他们决定,晚上潜伏在韩庄车站附近,日军货车在韩庄车站停靠十五分钟,他们趁机爬上货车,等到货车过了利国驿车站,开始把需要的货物抛下去,然后跳下货车,沿着铁路收拢货物。运河支队在利国驿一带的群众基础很好,他们能够在天亮前,将货物快速藏到附近村庄的群众家里,等到第二天晚上,再悄悄将货物运回根据地。

    打劫日军的货车,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胡剑龙叮嘱王真理要小心谨慎,一个月干上两三次就要罢手,过些日子再出来行动。王真理干成了几次后,竟然上瘾了,一个月打劫了六七次,而且比较贪心,有两次打劫日军的布匹,恨不得把一个车皮的布匹都抛下车,两次搞到的布匹,足够给黄邱山套根据地的党政军人员每人做一套棉衣。

    其时恰逢深秋,满眼的青纱帐不见了,一眼可以望见远处广袤的土地。为应对日军冬季前大扫荡,运河支队按照上级指示,将队伍分散驻扎。

    这天中午,游击区的群众来报告,有一百多个伪军朝旺庄扑来。胡剑龙看了一眼身边的弟弟胡剑斌,又看了一眼政委邱正勇,心里盘算如何行动。

    旺庄在黄邱山套根据地正西边,是运河支队重要的游击区,也是八路军和伪军拉锯争夺的村镇。一百多伪军朝旺庄扑去,肯定是洗劫村庄,给当地群众制造恐怖氛围。眼下,支队部这边只有二连和警卫连,其他几个连队分别在涧头集和贾汪一带驻守,距离较远,来不及赶过来。

    胡剑斌知道胡剑龙在征求大家的意见,于是抢先说:“送到嘴边的肉,哪能不吃?一百多号伪军,我们二连吃得下!”

    胡剑斌不等胡剑龙和邱正勇下达命令,站起来去集合自己的人马了。王真理也要跟着去,却被胡剑龙一把拽住了,说这种战斗用不到手枪队。

    中午的阳光很强,胡剑斌带领队伍急行军赶到了旺庄,群众报告说,伪军已经占领了村子,胡剑斌当即指挥战士围攻旺庄。运河支队最近的伙食不错,战士们精气神很足,而且好多日子没打像样的仗了,战斗打响后,大家情绪高涨,行动迅猛。村里的伪军似乎被这阵势吓怕了,只抵抗了一会儿,就仓惶撤离村子,朝台儿庄方向逃跑。战士们喊叫着追在伪军屁股后面,觉得大热天跑了这么远的路,不能空手回去,怎么也要搞到些战利品。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追上敌人的时候,敌人突然不跑了,稳住阵脚开始反击,火力十足,甚至使用了迫击炮,打了战士们个措手不及。胡剑斌觉得不对劲儿,伪军不可能有这么猛的火力,于是派人穿插上去侦察敌情,回来报告说,跟他们对攻的不是伪军,是韩庄和涧头集的日军,而且远不止一百多人,大概三百人左右,指挥官又是伊藤大佐。胡剑斌傻眼了,忙命令部队躲避到村里。

    伊藤大佐奸笑几声,命令日军包围了村庄,采取分片切割战术,逐条街巷清剿二连战士,最终将他们赶到了一个大土围子里。战士们用土围作掩护,打退了日军的几次进攻。由于长时间地射击,有的战士枪栓失灵了,随身携带的枪油也用光了,只能用石头砸向敌人。有几名身手敏捷的战士,专门捡拾鬼子投进土围子的手榴弹,再快速投向鬼子。

    危急时刻,土围子里的住户老大娘和儿媳妇,将家中的老母鸡杀掉,在锅里煎出一些鸡油送给战士们。用鸡油擦拭枪栓后,失灵的枪又可以射击了。

    战斗从下午四点钟开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二连伤亡了五十多人,而且很多战士的子弹打空了。日军对旺庄久攻不下,伊藤大佐急眼了,调集小钢炮对着土围子狂轰滥炸,企图从炸开的缺口处冲进去。胡剑斌亲自守在坍塌的缺口旁,指挥二连战士轮番阻击鬼子。突然间,他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击中,身子晃了几下,歪倒在一边。卫生员和两名战士围上去,发现他的胸口渗出了一团血迹,急忙撕开衣服查看,发现一块弹片深深嵌入他的胸口。卫生员给他的伤口简单包扎后,他扶着土围子站起来,继续指挥战斗。

    其实,胡剑斌带着二连出发后,胡剑龙在支队部就坐立不安,心里总不踏实,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得到二连的消息,感觉不对劲儿,于是带上警卫连和手枪队赶到旺庄。凭着多年作战的经验,胡剑龙从旺庄外围的枪炮声中已经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让警卫连和手枪队分别从东西两侧袭击围困旺庄的日军,拼命撕开了一道口子,冲进村里营救二连。

    胡剑龙见到弟弟胡剑斌的时候,胡剑斌由于失血过多,已经昏迷过去,身边的战士哭着喊叫:“连长,支队长带人来支援我们啦,你醒醒啊!”

    在战士们的呼喊中,胡剑斌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胡剑龙看到弟弟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终于听清了胡剑斌的话。

    胡剑斌说:“哥,情报搞错了,他二舅的,不是伪军,是小鬼子、三百多小鬼子……”

    说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胡剑龙急切地喊了一声:“剑斌、胡剑斌——”

    胡剑龙张大嘴,把后面要说的话咽回去了,他知道弟弟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喊叫,顿时呜呜哭泣起来。

    王真理就站在胡剑龙身边,听到胡剑龙哭泣,她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很疼。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胡剑龙哭泣。

    二连在警卫连和手枪队的协助下,从村子开始突围。此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日军也不敢恋战,撤离了旺庄。这场战斗,二连损失惨重,胡剑龙遭到峄县领导的批评。

    胡剑斌牺牲后,胡剑龙好几天闷闷不乐,弟弟是他参加革命队伍的领路人,也是他的得力助手,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弟弟会给他一些建议,遇到硬仗,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弟弟。有一天,他心里有事想不开,突然对身边的警卫员小滕喊:“去,把二连长胡剑斌喊来!”

    说完后,他发现小滕站着没动,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胡剑斌已经不在了,立即用双手抱住脑袋,趴在桌子上。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警卫员小滕不在了,站在他身边的是王真理。

    他低声问:“有事吗?”

    王真理说:“小滕告诉我,你身体不舒服,我有点不放心……”

    说完,王真理默默地看着胡剑龙,一脸的忧郁。胡剑龙很少看到她这么温柔,这么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感觉整个身体滚热起来,觉得应该对她说点什么,憋了半天,终于说道:“谢谢你,我谢谢你。”

    运河支队在胡剑龙的带领下,主动袭击敌人,扩大黄邱山套根据地和游击区,队伍迅速发展到两千多人,成为运河两岸最重要的八路军队伍,让枣庄、台儿庄等据点的日军寝食不安。韩庄作为运河支队的主要活动区,没能摁住运河支队,指挥官伊藤大佐被上级臭骂后恼羞成怒,发誓一定要活捉胡剑龙。

    伊藤大佐的誓言传到运河支队,胡剑龙不屑一顾地说,吓唬谁啊?谁活捉谁还不一定呢。后来,运河支队的战士把伊藤大佐的狂言当成一句笑话,相互笑骂时会说,你小心点啦,伊藤大佐要来活捉你了。

    往年每到秋后,田野里光秃秃的时候,日伪军就开始频繁扫荡,破坏八路军根据地,寻找八路军的队伍决战。为保存实力,运河支队通常在日军的扫荡中分散隐蔽,就像潜入大海中的鱼群,不见踪迹,直到第二年满眼青纱帐的时候,才公开出来活动。然而这个冬天,运河支队却经常神出鬼没地痛击扫荡的日伪军,搞得日伪军缩手缩脚的,不敢像往年一样趾高气扬地扫荡八路军根据地。

    大寒的第五天,黄邱山套落了一层小雪,胡剑龙兴致不错,走到村外欣赏雪景,警卫员小滕跑来报告,新四军的研究员到支队部了。胡剑龙一听很兴奋,他已经接到通知,新四军要派研究员到黄邱山套搞调查研究,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胡剑龙一溜小跑回到支队部,看到政委邱正勇已经陪着研究员聊上了。研究员跟胡剑龙同姓,叫胡溪源,四十出头,戴一副眼镜,看上去就很有学问。他是在运河支队地下交通员老赵的陪同下,穿越几道封锁线来黄邱山套考察调研,搜集军事、政治、经济、历史等各方面资料。

    当夜,胡剑龙跟胡溪源睡在一个屋子,一直聊到深夜。胡剑龙人生阅历比较多,说话风趣幽默,跟研究员聊得很投机。胡剑龙恳请研究员向上级汇报,争取让运河支队加入新四军队伍。

    胡剑龙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运河支队独立活动在运河两岸,远离抱犊崮山区,相互之间有多条敌人的封锁线,联络非常困难,因此鲁南地区对运河支队鞭长莫及,部队军需供给大多依靠运河支队自己解决。不过,运河支队距离陇海路南的新四军邳、睢、铜地区只有五十多里路,如果将运河支队划归新四军的邳、睢、铜军分区,各种供给就有了保障。

    “韦至兴那些国民党军队都把我们当成孤儿,经常挤对我们,这种窝囊气受够了!”胡剑龙一肚子怨气没地方诉苦。

    研究员胡溪源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用力点头。他也在琢磨,如果将运河支队划归新四军,成为华中和华北的重要接合部,有可能开辟出一条方便快捷、安全可靠的交通线。

    随着反法西斯战争的节节胜利,为适应形势需要,华中有大批干部前往延安学习,他们由新四军第四师的活动区越过津浦铁路,再往北越过陇海铁路,经过冀鲁豫区去陕北。陇海路要穿过百里敌占区,敌人封锁严密,遇到麻烦时,就从盐城、阜宁区乘木筏绕过连云港到滨海区的东海岸。这几条路线都曲折迂回,非常遥远,沿途敌人重兵封锁,尤其海上道路更不安全。前不久,新四军一位参谋长乘船走海路去延安,遭遇日伪军袭击而牺牲,因此探寻新的地下交通线刻不容缓。

    运河支队的迅速壮大及其战略地位,完全有可能支撑起一条新的地下交通线。胡溪源这样想着,心里有些激动,只是他无权作出这样的决定。

    第二天上午,胡剑龙让警卫员小滕去把王真理喊来,让手枪队护送胡溪源沿途考察,确保他的安全。

    王真理站在胡溪源面前的时候,胡溪源疑惑地看着她,不相信她是手枪队队长。胡剑龙颇为得意地介绍说:“她可是我们运河支队有名的‘江湖大盗’,上天可以揽月,下海可以捉鳖,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王真理胸脯一挺,说道:“支队长,你干脆说我是女魔王好了。”

    胡溪源忍不住笑了,对王真理说:“有‘女魔王’护送,那我可以闭着眼走路了。”

    胡溪源在黄邱山套根据地走动了四五天,考察了徐州以南地带的几个重要区域,然后在手枪队的护送下,向运河以北行进。他们途经韩庄敌占区的时候,恰好天色已黑,王真理提出就近住宿,遭到胡溪源的反对。在胡溪源看来,最好连夜穿过韩庄据点,天亮前找个村庄休息。王真理看出胡溪源的顾虑,笑着问:“你不是说有女魔王护送,可以闭着眼走路吗?放心吧,我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来。”

    最终,王真理把胡溪源带到距离韩庄日军据点只有三里路的伪乡公所,睡觉前把他随身携带的文件,锁进了伪乡公所的保险柜里。胡溪源非常惊讶,想不到伪乡公所竟然成为了八路军的安全港。不用问,运河支队在这一带有足够的影响力。

    胡溪源在手枪队的护送下,深入运河支队活动区以及铁道游击队和微山支队调查研究,经过四个多月的考察,回去向新四军首长提供了详细的调查报告,建议开辟一条新的地下交通线。

    新四军首长非常谨慎,又派出一位侦察科长带领两名侦察员,经过邳、睢、铜地区来到运河支队,再由运河支队护送他们到达铁道游击队活动的微山湖地区。这次实地考察后,新四军终于决定,启用从华中经由运河支队活动区进入华北通往延安的地下交通线。

    交通线启用没多久,一天凌晨,胡剑龙睡梦中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坐起来仔细听,是支队地下交通员老赵的声音。“胡支队长,快起来、起来开门!”胡剑龙衣服都没穿就跳下床,打开了房门,老赵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走进屋。

    “出什么事了老赵?”胡剑龙紧张地问。虽然老赵每次到支队都有重要情报,但像这样直接半夜敲门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分区赵司令带着一个警卫连到了北许阳村,让你和政委马上过去。”老赵大口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是我给他们带路的,从陇海铁路穿过来,一夜走了七八十里路。”

    胡剑龙惊讶地张大嘴,不知道发生什么大事了。赵司令是新四军淮北邳、睢、铜军分区司令,他深更半夜带着一个连,一口气走了七八十里路赶到运河支队辖区,没有大事才怪呢。他有些紧张地穿好衣服,跑到政委邱正勇住处,把邱正勇喊起来,两人天亮时分赶到了北许阳村。

    果然是大事。分区赵司令告诉胡剑龙和邱正勇,新四军的一位重要首长去延安参加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由运河支队护送到微山湖铁道游击队的辖区,务必保证首长的绝对安全。“为了保密,这位首长有一个代号,张处长。”

    赵司令交代完后,就带着胡剑龙和邱正勇去见“张处长”。胡剑龙心里激动地怦怦跳,他已经猜出这位“张处长”是谁了。

    胡剑龙和邱正勇走进“张处长”临时住处,站在他们面前的“张处长”,身穿长袍,外罩灰色大褂,头戴绒线套头帽,脚穿黑布棉鞋,一副学者打扮。他走上前跟他们握手,爽朗地笑着说,运河支队不简单啊,你们是揳入敌人心脏的一颗钉子。

    “张处长”的笑声很有感染力,笑着问他们是哪里人、多大了,和蔼地跟他们拉家常。胡剑龙和邱正勇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就松弛下来。

    当天下午三点多,胡剑龙亲自护送“张处长”从北许阳出发了。“张处长”随行只带了一个警卫员,还有一头既可以驮行李又可以代步的小驴骡。队伍沿着黄邱山套南麓山脚下的一条小路步行,天色渐渐暗淡,夕阳把四周的山峦涂上了一层金黄色。行至山坡顶上,“张处长”坐下休息,看着山下的景色,感叹黄邱山套自古以来就是藏龙卧虎的地方。“现在这里藏着的真龙真虎,就是我们八路军和新四军。”

    黄昏时分,队伍走到了黄邱山套根据地跟敌占区的交界处。王真理已经率先带着手枪队赶到这里,对周边敌情做了侦察,对控制区做好了安全布防。她虽然不认识“张处长”,但心里明白,能让胡剑龙亲自护送的首长,一定是大人物。

    王真理跟胡剑龙会面后,稍作休息,就趁着夜色赶路了。这时候,“张处长”骑上小驴骡,在手枪队的护送下,沿着津浦铁路悄悄来到了运河边。冬季运河的水量不大,王真理特意选择了韩庄车站的地方过河,这里虽然距离日军据点很近,但河水浅,不需要渡船,挽起裤腿就可以涉水过河。

    不远处,日军韩庄车站和运河铁路桥梁上的日军探照灯,在黑夜里扫来扫去,王真理他们就是借着探照灯的光影穿过运河边杂乱的丛林。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走到半夜,手枪队战士们的后背上竟然结了一层寒霜。“张处长”骑的驴骡疲惫得走不动了,遇到一个村庄时,胡剑龙决定停下来休息。因为是敌占区,对村子里的情况不熟悉,不敢去群众家借宿,胡剑龙就让王真理去村里寻找可以避风的地方。王真理跟几名战士悄悄摸进村子侦察了一番,在村头找到了两间破败的空房子,然后找来一堆稻草。

    王真理返回村外,跟胡剑龙汇报了情况,把手枪队的战士安排在村口的几个地方担任警卫,她陪着胡剑龙和“张处长”到了空房子里,生火取暖。因为一直走夜路,“张处长”并没有发现王真理是女的,借着火光才看清楚了,惊讶地问道:“你是女同志?”

    王真理点点头。

    “张处长”感慨地说:“不简单,真不简单啊。”

    由于运河支队长期打游击,生活艰苦,战士们穿的都是便装,即便是冬天,衣服也很单薄。“张处长”轻声问王真理冷不冷,王真理微笑着摇头。

    “张处长”看着王真理冻红的脸蛋,沉默不语,好半天才缓缓说道:“你们很快就会穿上军装,穿厚厚的棉衣……”

    王真理点点头。她端详着“张处长”的面容,感觉他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她看得很专注,火堆飞溅出的火星落在她衣襟上,烧出了一个洞,她竟全然不知。“张处长”眼尖,急忙给她拍打掉衣襟上的火星,关心地说:“烧了个大洞哦,自己会补衣服吧?”

    王真理忙回答:“会。不仅我会,他们都会,运河支队战士们的手既会打仗又会穿针引线。”

    王真理的回答,让“张处长”很满意。

    趁着烤火的空隙,胡剑龙偷偷瞟了几眼王真理,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红红的脸膛很美。不知为什么,胡剑龙心里有些难过。

    在空房子里休息了不到一个小时,“张处长”就站起来赶路了,凌晨三点多钟,他们到达了沙沟车站附近。胡剑龙派人跟铁道游击队取得了联系,把“张处长”安排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第二天中午,胡剑龙带着王真理去跟“张处长”告别,“张处长”看着王真理衣襟上烧的窟窿,笑着问:“运河支队划归新四军好不好?”

    王真理有些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胡剑龙兴奋地瞪大眼睛,说道:“好啊首长,太好了!”

    “张处长”握着胡剑龙的手说:“你们很快就会穿上新四军军装了。”

    十一

    运河支队被改编为新四军后,有一个营的新四军队伍划归运河支队,他们的建制也发生改变,组建了四个营级单位,每个营下辖三个连队,支队发展到三千多人,战士们终于丢掉便装换上了军服,黄邱山套根据地扩大了将近一倍。他们不仅有了自己的兵工厂和被服厂,还建立了一所小型医院。

    划归运河支队的那个新四军营,里面就有胡剑龙的儿子胡爽,胡剑龙跟儿子胡爽成了不折不扣的父子兵。自然,胡剑龙心情舒畅,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很有总司令的派头。

    胡爽虽然才二十二岁,却已当了一年连长。小伙子长得挺帅,打仗有勇有谋,在战士中威信很高。有人私下赞叹,说虎父无犬子,胡爽确实是胡剑龙的儿子。

    这天上午,胡剑龙和支队几位干部闲聊着走在大街上,胡爽恰好从对面走来,忙给几位领导敬礼,喊了一声“首长好”,然后步幅很大地走去。胡剑龙身边的王真理,忍不住扭头去看胡爽的背影,对胡剑龙说:“胡支队长,大家私下里都议论,说胡爽确实是你的儿子。”

    胡剑龙愣怔了一下:“这话、这话说的,不是我的儿子是谁的?”

    众人哄笑。

    邱正勇接了王真理的话头,说道:“走路都跟你一个姿势,脚下带着弹簧呢。”

    胡剑龙自豪地笑笑:“他就是一头小倔驴。”

    “那你呢?”王真理很快地跟了一句,众人又笑起来。

    胡剑龙尴尬地笑笑,瞪了王真理一眼:“哎,王真理,你今天对我有意见啊。”

    王真理顺坡滚驴说:“对,有意见,你把骑兵连放在一营李振生那里,我就是有意见。”

    运河支队改编后,根据形势发展决定成立一个骑兵连,放在一营,营长是李振生。李振生虽然有时候喜欢摆老资格,但他治军严厉,在他的带领下,一营确实有战斗力。

    骑兵连在原来手枪队的基础上,再选拔一些人充实队伍,每人配备一支手枪和一把大刀。运河支队曾经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士兵中,有不少人曾经在国民党军队受过劈刀和骑术训练,这些人成为了骑兵连的教练。王真理曾跟胡剑龙请求,想当骑兵连连长,没想到却被任命为二营教导员。

    邱正勇替胡剑龙讨个公道,说王真理当骑兵连长,他首先就反对。“你如果当了骑兵连长,我和支队长会被骂死。”

    既然说到了骑兵连,胡剑龙就建议大家一起去骑兵连,看他们这两个月的训练成果。

    一块平坦的荒地,成为骑兵连的训练场,成片的荒草已被马蹄踩踏得稀烂,官兵们三五人一组,在教官的指导下,或练习骑术,或训练“三十二路刀法”。李振生看到王真理来了,似乎故意显示自己的本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王真理面前飞驰而过。

    王真理看到一匹匹奔腾的战马,心里痒痒,跟一位教官请求,要感受一下骑马的滋味。教官四十多岁,曾在国民党军队当过骑兵班长,他经不住王真理的缠磨,挑选了一匹最温良的枣红马,一手抓住马缰绳,一手扶着王真理上了马背。老班长本想牵着枣红马绕场地转一圈,让王真理过一把瘾就行了,没想到王真理上了马鞍,学着身边战士的样子,两只脚拍打了马肚子,枣红马突然挣脱了老班长手中的缰绳,飞驰而去。

    王真理慌了,禁不住惊叫两声,两腿夹紧马鞍子,左手抓紧马鞍子的把手,右手抓紧了马缰绳。枣红马绕着训练场跑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越跑越快。

    众人一片惊慌,追在枣红马身后奔跑。胡剑龙对着马背上的王真理大喊:“拽紧马缰绳,使劲儿拽!”

    其实胡剑龙并不懂骑马要领,王真理这个时候应该不紧不松地拽着马缰绳,尽量让身子跟着枣红马的节奏一起跃动。王真理听到胡剑龙的喊叫就照做了,双手猛地拽紧马缰绳,枣红马的两只前蹄腾空跃起,长啸一声,将王真理抛下了马背。

    王真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胡剑龙飞奔过去,一把抱起她,急切地问:“摔哪啦?你没事吧?”

    王真理眯着眼睛,好半天才慢慢站起身子。胡剑龙搀扶着她,让她活动了一下身子。她挣脱了胡剑龙的手,拧巴着身子走了十几步,然后又弯腰走回胡剑龙面前。“我要到骑兵连……”她龇牙咧嘴地说。

    王真理并无大碍,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邱正勇吓坏了,瞅着王真理想发脾气,最后还是冲着老班长说:“你怎么让她骑马?简直胡闹!”

    老班长吓得面色如土,僵硬地站在那里。

    李振生揶揄地说:“你只能骑一头小毛驴。”

    王真理气愤地瞪了李振生一眼,又对邱正勇说:“政委,我要到骑兵连,我就要骑这匹枣红马!”

    胡剑龙恼怒地对王真理吼了一嗓子:“回去!”

    胡剑龙和邱正勇回到支队部,两人都惊魂未定,觉得应该申明一条纪律,不是骑兵连的人,谁也不准随便骑马,违者处分。正商量着,地下交通员老赵匆忙走进屋子,不等胡剑龙和邱正勇问话,就说道:“韩庄的小鬼子有动作,根据可靠情报,伊藤大佐要带着小鬼子倾巢而出,明天凌晨包围黄邱山套根据地,跟运河支队决一死战!”

    邱正勇听了,略一思忖,说道:“当前我抗日军民已经进入局部反攻阶段,伊藤大佐自知难逃失败的命运,要做垂死挣扎。”

    胡剑龙兴奋地说:“好呀,他不找我,我还要找他呢,来得正好!”

    因为时间紧迫,胡剑龙立即召集支队主要干部开会,讨论了应对策略,决定给伊藤大佐上演一出“空城计”。

    夜幕降临时,运河支队将驻地几个村庄的群众转移出去,然后分别隐蔽在周边的庄稼地里。凌晨四点多,伊藤大佐带着两千多日伪军,包围了运河支队的几处驻地,发起攻击后,才发现村里空无一人,慌忙撤出。这时候,早已埋伏在村外的战士们,把日伪军切割成一个个包围圈,打得他们抱头鼠窜。

    天亮时分,战斗结束,运河支队消灭了一千多个日伪军,剩下的逃进了枣庄和台儿庄的日军据点。伊藤大佐无法向上司交代,在庄稼地里剖腹自杀。

    运河支队伤亡很轻,牺牲二十几名官兵,有四十多人受伤。可惜,牺牲的官兵中,就有胡剑龙的儿子胡爽。

    按照惯例,每次战斗结束后,胡剑龙都要亲自查看牺牲的官兵。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走到摆放的一排尸体前,掀起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跟他们一个个告别。然而掀到儿子胡爽时,他停住了手,不忍去看,对身后的警卫员小滕说:“你看一下,子弹从哪儿打进去的。”

    警卫员小滕刚要去掀白布,被王真理挡住了,她慢慢地弯下腰,小心掀开白布,查看了胡爽中弹的伤口,然后站起来说:“子弹从前额打进去,击中要害部位……”

    胡剑龙松了一口气,说道:“嗯,子弹从前额打进去,那就不是逃兵,是条汉子!”

    说完,他挺直腰板,气昂昂地大步朝前走去。王真理看着他的背影,眼窝里的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

    因为打了胜仗,运河支队放假一天,晚上各个伙房都有肉吃。王真理吃晚饭的时候,没见到胡剑龙,就直接去了他住处。门关着,夜幕还没有降临,屋里却亮起了油灯。她有些疑惑,从窗户窥视,发现胡剑龙手里拿着一件衬衣,抚摸着,最后将衬衣贴在自己脸上。她明白了,这是胡爽的衬衣。

    显然,胡剑龙在整理儿子胡爽的遗物。她原以为胡剑龙是要将儿子的遗物整理好,珍藏起来,却没想到他突然把衬衣举到油灯的火苗上。王真理明白他要干什么,飞快地推门冲进屋里,一把将衬衣夺下来,使劲儿甩了几下,将衣服上的火星拍打掉,衬衣已经被烧了一个大窟窿。

    胡剑龙慌张之后,对王真理说:“烧掉吧,我不想再看见……”

    王真理理解胡剑龙的心情,她什么也没说,拿着衬衣走出屋子。

    十二

    铁汉一般的胡剑龙病倒了,一个劲儿拉肚子,人瘦了一圈。新四军首长得知后,立即安排他到新四军卫生部治疗。起初他不想去,政委邱正勇苦口婆心地劝,王真理含着泪水求他,最终他无奈地答应了。

    其实胡剑龙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因为儿子胡爽牺牲了,他把太多的悲伤压抑在心底,憋出了毛病。

    胡剑龙刚去新四军卫生部没几天,一营长李振生就去看他。胡剑龙得知李振生是来参加区党委的整风轮训队,说自己也想学习,李振生咧嘴笑笑,意味深长地说,整风轮训队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

    胡剑龙心里憋气,什么意思?你李振生不就是党员吗?他立即去找新四军首长,要求自己也参加轮训队的学习,新四军首长摇头,整风学习很紧张,胡剑龙很难吃得消。胡剑龙倔强地说,别人能吃得消他也能。在胡剑龙看来,李振生可以参加整风轮训队,如果不让他参加,肯定因为他不是党员,这就是对他的歧视。

    新四军首长琢磨了一下,觉得让胡剑龙参加整风学习,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就同意了。不过为了照顾他的身体,让他仍旧住在卫生部吃小灶,有专职厨师,每天给他煮百合,蒸糯米,烧糖醋鱼……只有听报告和学习讨论的时候才去轮训队。一些学员就不高兴了,论资历和职务,很多人都比胡剑龙高出一截,他凭什么享受这么高的待遇?新四军首长听到这些议论后,单独找这些学员谈话,说胡剑龙确实是一个特殊的队员,对待他不能像一般青年干部那样要求,他从旧军队过来,参加革命后,利用跟韦至兴那些国民党头目的关系,减缓了八路军在敌占区的压力,对黄邱山套根据地的建立作出突出贡献,他身上还有一些坏毛病,这就需要我们去帮助他,让他提高认识,坚定政治方向,更好地发挥他的才能。

    整风学习班里有几个胡剑龙的老朋友,新四军首长特意安排他们照顾和帮助胡剑龙。曾经跟胡剑龙相聊甚欢的研究员胡溪源,也经常到轮训队跟他聊天,从生活到思想,两人无话不谈,让他感受到战友的情、组织的爱。多年来,他一直守在黄邱山套,与外界接触不多,在轮训队听报告读文件后,他明白了一个人应该有更远大理想。

    半年的学习班结束前,胡剑龙写了入党申请书,强烈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为革命事业奋斗一辈子。区党委对于胡剑龙的思想变化很高兴,批准了他的申请。

    胡剑龙入党的消息传回了运河支队,干部们都很高兴,他结束轮训队返回黄邱山套根据地的时候,政委邱正勇特意派人去陇海铁路线迎接他。

    胡剑龙离开运河支队半年多,可他却觉得有好几年了,他从来没这么思念支队的战友,感觉他们是自己最亲的人。回归的途中,他一刻也不停歇,恨不得双脚蹬地飞回支队部。

    刚刚过了陇海铁路线,远处便有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队伍,站在那里等待着。十几匹战马旋风般来到他面前,排成一字队列,向他举手敬礼。

    胡剑龙瞪大眼睛,想不到打头的骑兵竟然是王真理,骑的正是那匹枣红马。他又惊又喜,禁不住喊道:“王真理!你到骑兵连啦?”

    王真理帅气地翻身下马:“报告支队长,骑兵连长王真理奉命迎接你回家!”

    四目相对,所有的思念都在彼此的目光中。慢慢地,胡剑龙的眼窝里有了泪水。

    回到支队部,胡剑龙从邱正勇那里详细了解到王真理去骑兵连的经过。他去新四军卫生部治病后,王真理每天去找邱正勇死缠硬磨,要求去骑兵连,邱正勇被她缠磨烦了,觉得她不撞南墙不回头,赌气同意她到骑兵连当一名普通的骑兵,心想用不到一个月,她自己就说软话了,可没想到三个月后,她成了骑兵连优秀的骑手,邱正勇索性让她担任了一营教导员兼任骑兵连长。

    邱正勇感慨地说:“她这人太争胜好强了,给她根竹竿能上天。”

    胡剑龙笑了:“就是一个孙猴子。”

    “这些日子,王真理经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听说你入党了,最开心的就是她。”

    胡剑龙感觉邱正勇话里有话,于是瞪了他一眼说:“怎么?我入党你不高兴?最高兴的应该是你,以后开党员会,不用让我到屋外了。”

    邱正勇嘿嘿笑了,连连点头:“对对,我当然也高兴。”

    当晚,运河支队的很多干部跑到胡剑龙屋里看望他,一拨人走了,另一拨人又来了,屋里充满了欢笑声。然而,王真理却一直没有出现。邱正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就劝屋里的人都回去,说支队长刚回来,一路劳顿,应当早点休息。

    屋里人都走光了,胡剑龙呆坐了一会儿,忍不住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轻轻走出屋子。这件上等面料的对襟上衣,是他专门让裁缝店制作的,面料上面是桃花的图案,桃花正含苞欲放。

    胡剑龙来到王真理住处,发现窗户亮着灯光,轻轻敲了几下门,刚要说话,就听屋里的王真理说:“胡支队长……”

    推门进屋,王真理坐在一个小方桌前,桌上摆放了一个笔记本,似乎在写什么。胡剑龙有些紧张地亮出了衣服,谎称是“张处长”让他带给王真理的。他嘿笑几声:“‘张处长’还记得你的衣服烧了个大洞,让我给你带了一件新的。”

    王真理接过衣服,嗔怪地挖了他一眼:“撒谎都不会,‘张处长’没去过你们轮训队,怎么可能见到你?”

    “你怎么知道他没去过?他去给我们作报告的。”

    “轮训队不是你一个人,一营长李振生也在吧?”

    胡剑龙愣怔一下,满脸窘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让王真理早点休息,转身朝屋外走。王真理忙说:“等一下胡支队长。”

    胡剑龙站在门口,看着王真理从木箱里拿出一件东西递到他手里,是一件衬衣。他认出来,这是儿子胡爽的,被他在油灯上烧破的窟窿,已经缝补好了。

    胡剑龙说了声谢谢,快速转身走开。转身的瞬间,泪水已经涌出眼窝。

    身后,传来了王真理的声音:“你送我的衣服,我会永远珍藏。”

    胡剑龙回到运河支队没几天,王真理就被调回到了山东分局。她离开运河支队时,胡剑龙正好去军分区开会了。其实在胡剑龙从轮训队回来之前,王真理就接到了调离通知,邱正勇说她如果不想走,他可以跟上级请示让她留下来。她摇摇头,说自己该走了,“只是,我请求政委,这件事不要告诉胡支队长,我害怕告别……”

    邱正勇很理解地点点头。

    又过了半年,运河支队被改编为山东军区警备九旅十八团,胡剑龙担任团长,运河支队成为野战军的一部分,加入到了抗日战争的大反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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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古城台儿庄网要闻部 来源:解放军文艺 发布时间:2022年08月0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