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台湾女作家郁馥馨：一个寻梦的地方——带着ET游台儿庄古城

我跟ET是旧识了。三十年前在电影院，看着小男孩骑着脚踏车带着ET拼命要躲避政府军队的追捕，就在飞上天的那一刻，我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激动，泪水很快夺眶而出，为小男孩和ET的深厚情谊感动，也为所谓人类官僚作风的顽固和愚蠢难受。那时候ET四肢短小、大头沉重、步履缓慢，很是大智若愚的形象，就已经深入我心。即便后来我也透过大萤幕认识了不少外星人，有幻化成人形、充满了矛盾的谐趣；也有恐怖、丑陋，带着末世危机的侵略举动。但是在我心里就是认定，真有外星人，唯ET莫属。

事隔三十年，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当我跟ET再度相逢，ET容颜依旧，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眼神还是充满了与世无争的迷惑和好奇，对这个逐渐暖化恶化的老化星球，对这个能源后继无力的生态环境；还有对他而言长相仍然奇怪的人类，他也分辨不出美国人和中国人有什么不同。他的来到究竟是无意、善意，还是有特殊的目的，我不知道，他也没说。我只是基于一种熟悉和自作多情，完全毫无防备接纳了他，并且很高兴欢迎他来到台儿庄古城。他的神情有纳闷也有惊讶，但是他也感受到了我的诚意，很安心的跟我开始了这场难得的古城之旅。

“古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说这里曾经是中国大运河边一个繁荣富庶的城市，但是一场战争毁了它。“战争？”ET问我。我想了一下，希望能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来表达。我说：“战争就是一种争夺，比如…..”我拿走他手里在古城买来的一串糖葫芦，继续说道：“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想抢你的东西，你为了拿走自己的东西，又把他抢回去。”我把糖葫芦又还给他。ET还是不明白，把糖葫芦递给我，说：“妳不用抢，我可以给妳的。”我一时语塞，表示有些东西是不能给人的，比如你自己很喜欢的或不可缺少的。“哦，对了，家。你来地球不是始终惦记着要回家吗？如果有一天有人侵占了你的家，你肯定要誓死抵抗，把自己的家抢回来。”

ET似乎明白了，他看着天空某个点若有所思，那个点也许可望不可及，却也是不能抛弃的。“但是现在古城为什么看起来还是这么美丽，战争不是毁了它吗？”是的，战后的古城如同一片废墟，往后的七十年，它被现实彻底遗忘了，只能在一段沉重的历史里，寂寞、艰困的求生，一直到几年前开始重建，才恢复并且更胜于往日的繁华和美丽。

 “你还记得我们进门的地方，门口有个广告牌写着——台儿庄古城，一个寻梦的地方？”我告诉ET，这是一座超越现实用梦想重建起来的城市，其中有关于一个人巨大前瞻的梦想，也有这个人引起的许多人细微朦胧的梦想，但是异中求同，所有的人都是往同一个方向奔赴而去。为什么？因为不管先知或后觉都一样心向往之。我问：“你做梦吗？我们希望中的梦想，其实想比梦还多，那是一种理想境界，很类似白日梦。但你睡觉会做梦吧，真正在梦里，却经常是自己料想不到的，有时比现实更难、更离奇、更难以负荷。”我忽然泪下，虽然我想要奔赴的方向是不变的，但是也会有迷路的时候。当有一天发现在应该很熟悉的地方，竟然分辨不清东西南北，我就会开始哭起来，特别是喝了酒以后，现实与梦越发分辨不清。

ET把他细长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顿时有一种被理解的安慰和释然。即便ET告诉我，他不会做梦也没有眼泪。

我们沿着运河往东走，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冬日阳光在河面上闪动着粼粼的金光。经过一个冬天的冷袭冰封，万家大院门口的苹果树依然姿态万千，敞开的大门摆出迎客的姿态，却被一面雕刻细致的墙面挡住，不能前行，只能左右进，很能引起一种对深宅大院的好奇和窥探。万福园在曲折的巷弄中蜿蜒转进，层次分明展现了柳暗花明的喜悦。还有庭院深深的马可波罗会馆，马可波罗是第一个走遍中国的欧洲人，运河边留下他很多深行的足迹。再不远的妈祖庙，最近才迎来大甲镇澜宫的妈祖分灵。还有顺河街的教堂福音绕梁不绝，说明阿门没关。古城中西合璧的八大建筑和包罗万象的宗教信仰，证明这里是个无所不包、有容乃大的历史标志性城市。我跟ET说：“对你而言，地球人太危险了，但是你在古城很安全。”看吧，乾河客栈的女老板刘侠富态的笑脸迎人，性格很侠气，脸上有佛心，远远喊道：“待会儿过来吃饭啊。”这里是好客山东，这里是热情的古城。

我们继续往东走。日正中天，身心俱暖，连河面都仿佛冒着蒸腾的热气，迷眩了双眼，迷惑了尘心，我们都越发恍惚若梦。走到郁家码头，我就更加心生感慨。我跟ET说，前年我回老家扫墓，亲眼看见重建中的古城，也听说有关郁家的历史。当时的郁家码头还没修整，有一大半还埋在乱草碎石中。我站在那里却异常激动，耳边跟闹鬼似的，那是郁家祖先的委屈和召唤，从此有一种声音余音不断，也因缘际会种下了我现在生活在台儿庄的缘由。

我跟ET说，郁家在明末清初的时候，是城里的首富，家大业大，有“郁半街”的称号。据说现在的清真寺是郁家的花园，现在的箭道街是郁家的跑马场。还有祖先在京城官至国子监丞，富贵权倾一时。但这位先祖却因为得罪了皇帝，导致杀头灭门之罪。郁家就像一棵大树般倒塌了，族人四处逃离，家产也逐渐散尽，最后只剩下个郁家码头在历史的岸边独自凄凉。

这个被杀头的祖先，郁家因他而起，也因他而走向衰败。传说他是在京里因喝醉了酒，跟人打赌说敢撩起路过官轿的矫帘，去摸轿中人的脚。结果一摸是娘娘的脚。这下好了，酒醒了、头也没了。这个有关祖先的传说并不光彩，但据说是遭人陷害，后来也得到平反。说实在的，谁没有在醉后说过一些傻话、做过一些傻事呢？但那时是帝制时代，开个小玩笑都可能送命。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天谢地谢众神，感谢我没有生在封建时代，否则作为我这样一个鲁莽的任性女子，就算不被砍头，也要被扔很多石头吧？就算现在，我有些作为，在很多世俗眼里，其实也跟个外星人无异。

ET再度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似乎我们可以心意相通。也许我眼花了，我看见不会流泪的ET大眼汪洋，仿佛有泪花闪烁。

果然，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滋味的ET，在嚐到古城的辣子鸡后，终于明白什么叫作泪如泉涌。临走前，ET说：“我一定会再回来。”，我也感觉分外依依不舍。我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约定，是个希望，也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梦想。“台儿庄古城，所谓一个寻梦的地方。你现在可以明白我的坚持了吧？”ET点点头，我们挥手告别，很有默契的伸出食指相互碰撞了一下。“ET GO HOME”，是的，我也想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里呢？

我希望是在台儿庄古城。

                                                                                                                                      （古城台儿庄网社教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