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品读】薄荷·桑叶·锡铁壶 时培京薄荷·桑叶·锡铁壶 1 儿大不由大,妮大不由娘。一离开老家,不肯偎大和娘。老人想着他们的孙子。时尚九岁,正是缠在爷爷奶奶跟前要零食要故事最具有幸福感的时候。大从滕县医院来的当天,二姐走了,留下九斤豆油十斤煎饼一布袋白面,说是头年再来,等俺三兄弟来了可得给我打电话。 到站下车中午11点在裴大哥门口经过,他摆弄三杈老槐树,说是要锯开它。下午13点多到村西头烧饼铺拿饭,他刚刚解开。累得和三奶奶拉起了呱。九十多的三奶奶说:你看看,都九十二了,还挣命。在叔伯大哥家。大嫂在井台刷壶,我说裴大哥还干木匠活。“他谝能。”不是缺钱,是闲不下来,一生好强,老了老了可不能叫人说没有用。大嫂是裴大哥的外甥女。她刷她的壶,没有抬头。“你二侄子一会从济宁来,一年年真快,你大侄女也五十多了。” 我三十六了,村里人说我不显老。我比壶是年青多了,大大嫂说:我嫁到你时家时候带来的嫁妆俺娘在集上买的。“这个壶,割麦砸豆就烧茶。”“钢筋壶,不管用,不撑烧。”大哥说是生铝壶,大嫂说是锡铁壶。各自鉴定了五十多年,仍无定论。壶烟舔火燎的,没有了真样,也得了病——胃结石,茶咸有小手指头后。烧了五十多年的水,从来没有个够。大嫂用竹筷子戗,用铁丝球蹭。丝瓜瓤子不服老不行,在墙头干瞪眼,夏天还有人摘来少鸡蛋汤,冬天没人理了。丝瓜瓤子放壶里煮去咸。大嫂不想让壶子再捱烧。 有二侄子就有大侄子。我没有提,还是说了“前甭子(前阵子)大哥不好”,她答道:“还不是为去年你大侄的事。”我不再问。快过年了,过年前回单位上几天再放假就回老家过几天然后接上时尚回处理等开学。 2 大侄子是没有出外打工的为数不多的人。没有出外,没有出镇、出滕县,在鲍沟镇一乡镇企业铝制品打工。他也想过外出出县出省,家里有地,还有两个孩子上学。一次加夜班后出了车祸。他骑着电动车的,被轿车撞上。电动车遭遇轿车,乡村遭遇城市。乡村不可一击,大侄子一击之后,没有再去上班。他死了。我很悲痛,他是俺奶奶的重孙子。 他是学历较高的,出生于乡村,葬身于乡村。生与死,与地下提出的油炼剩的渣滓柏油修的公路有关与车多像麦棵里蝗虫有关。生与死,与乡村医生有关。我小学同学是助理医师,正在考执业医师,说是到滕县去单干,要是省心就跟人家干二三千一月,一个孩子,妻子跑保险,生活水平也是可以的了。 遇见四哥,他说:是在外都比种地强。“国家不是有粮食补贴么?”“那到哪?还不够化肥、汽油、农药涨得快。”我是挣微薄的死工资。穿的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也差不多,他们说是“低调”。三年级小学的同学开了家具加工厂,濞子拉碴的整天跟在我腚后头的办了加工厂,小车开起来了。他问:“没开车来?有学问的懂得环保。” 被人羡慕是好事。这是一种鼓励,咱就低调,回老家就低调。 3 四娘不在家。大门开屋门锁。门口的人说是俺老奶奶走了闺女家。我的辈也长的,个子不长了。儿子回家,都有叫老爷的了。邻居的媳妇,她得喊叔,六七岁的小孩叫上了“侄媳妇”。怎么听着都好笑,《西游记》里说: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孙。神话跟人间一样,长幼有序,一样生老病死,树大有枯枝,有再也发不出来枝桠,死了,没有这一枝了。许多事情是抗不过去的。我掩上门,没有和四娘家的大哥打电话,我快要回去了。 经过大坑西涯,一个姓的大哥家,土坯加青砖包皮的瓦屋塌了,就不再修,没有人住。东锅屋还没有烂了,青砖盖的锅屋倔强得不肯倒下。小学一二级时常来他家看日本动画片《花仙子》,清初记得有个叫“咯咯乌”的(音),到广告的时候到大坑洗澡沐喽沐喽上来,花仙子也来了。看《八仙过海》的时候,八仙漂洋过海,我们几个到黑天里的大坑露上肚皮,没有现在常跳的雪白匆忙的肚皮舞好看。 还得说说一个没有结婚的人,比我小二三岁,家在坑边。不上班,不种地,不打工,排房化的时候家里借钱改了房子,砖墙的房子没有事,院墙塌了,泥坯家泥砸的墙倒了,像他再也打不起精神。他的姐姐哥哥买来了水泥砌块,买来石屑,还是挡不住乡村的风雨,还是要倒下,只要人不站起来生活还是要倒下去。盖不盖,也许是无所谓的事情,人们往往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然后等着院墙倒了,倒了再盖,盖了再倒,如此这样,这样如此,闲着倒是无聊。 村西靠公路也有垃圾箱。垃圾箱看着很别扭,它也别别扭扭地吐出一地,也没有干净到哪里。村子小学东小坑边的柳树杀了,三十多年了,给了奶奶打棺材,娘说我那年“哭得可叹咽了”,我想有这样的事情,只是记不清了,像大坑里上雾逮鱼的时候,记忆的杈子时时不肯扎上。 村小学,我没有上过。到我上学在邻村。邻村有联中,取消后,附近村庄的小孩都到邻村了。村小学有几棵松树,现在还有。在农村,松树总是和坟子在一起的,不过,学校例外,老师栽的。我记得当时有校办工场,半自动造水泥瓦。好神奇的机械。对我以后到水泥厂上班给了指示。 松树,大哥的坟头没有松树。明月夜,去了呀看不到“短松岗”。坟头里的大哥睡得真好不用操心,“不见活人享福,不见死人受罪”,两腿一蹬,是事不问,他快要伸懒腰了,他的儿子闺女也快来上坟了。村子过年前,是不准小孩上坟的,就是三十六的我,大也不准。我想去看看奶奶,她的重孙子我大哥家的大侄子埋下去的时候,奶奶的照片,保存她长子长孙家的比奶奶岁数还要大的照片,一百二十多岁的照片,也埋了,我记不得埋在哪儿了。听人说:人大如虎,孩子在,老的活得长,对孩子不好,就像虎对小虎疼爱过度,人老惜子,唯恐再叫了谁去。十几年前,大哥去了,去年,我叔伯大哥家的我的大侄子去了。我的奶奶还想谁?还得有人去?是思念成人。是土地吃人,是乡村吃人。城市,说是到城市好过,村庄林子的坟头一年少似一年,生活好了活得时间长了,也有在外买了阴宅的不再回来。 4 大打电话了,“遛什么的,有什么遛头。”大知道我去的地方。“遇见人打招呼,别忘了。”六七十的人,认识我的不多,是他们糊涂了,还是我来的少了。就像慰问似的,二娘说,你这些出去的狼羔子——你爹娘眼巴眼望,你逢年过节回到家像慰问,领导慰问,吃完饭就走,还嫌没有空调,嫌虫子蚊子在墙边的草棵,叫蚰子不叫人安生。 我笑笑。我不是城里人。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城里人,有工作,有窝蹲;有房子,仅可住。村里小老板羡慕,各人过各人知,各人冷热各人捂,说多了没有用。我是来打工的,发了长久的为期五十年的暂住证。还从家里的土地拿着煎饼青菜拿着大和娘省下的钱,说:“你先花着,是不宽绰,慢慢来,可是也没有再大的困难了。”我怎么报答。也许从来没有报答。匆匆地走,围着老家画同心圆。同心圆最外的圈越来越喜小,最后,和成为一点的老家重合。 大又打电话了,“都几点了,别遛了,捎二斤饭来。”村西打的烧饼好吃。二十多年前,村当央一家烧粥的好喝。“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刚刚从响纸喇叭挤出来,我跟着大去喝粥了。一是暖和,一是香。 豆腐脑,姓吕的熬的好喝。我喊他哥,他给姓时的有老亲,比照着我最近的本家称呼他。豆腐脑长辣椒、芫荽、葱花、盐就热吃。豆腐脑是副产品,最多的还是做了豆腐,“卖豆腐喽卖豆腐”的喊起来。有七八年没有听见乡村滚烫的吆喝了。乡村的吆喝越来越少见,是裹在布包了,是埋到地里了,是扎进了枯井,还是随着时枯时有水的大坑没有了准头气。 馒馒(mang mang,三声),小时候是用来走亲戚的。到了姑家,她挑了不好的馏吃,长的好的没有皲裂的像我们小孩子脸的当做回回的,就是不能全收看亲戚的东西叫要我背走的。大刚才说的叫我拿馒馒,村里没有卖的。八十多岁的大,记错了,他在学校教学的时候,有时候上晚自习,叫他的学生捎来馒头时,我就来了。从我记事起,一般家里一天一斤馒头,先尽着奶奶吃,我最小,也只能捞着一个,五个姐姐哥哥干看着。三十多年前,吃白面那只有到了新年敞开肚子。 5 冬天大白菜最好吃,大油大盐细粉条子猪肉片,能吃辣就多长上,又热乎又解馋。娘炖了,炒了鸡蛋,娘热了汤,我只是端上桌子,娘说我能动就让你少操心,不能动再说。堂屋暖和,有煤炭炉子,天还好,太阳在院子也不想动了。大问: 新家安暖气了么?时尚说没有。那你烤电风扇。嗯。你冷不?不冷。 小孩好动,玩起来不知冷热。儿子濞子水过河了,还干咳,老家叫干呛。 三孩,你领着到村西头洪婴那望望去。 该走了,晚了坐不上赶不回去上不了第二天的班了。大嫂打电话了:三兄弟,你说锡铁壶值钱不?值钱。再用五十年得进博物馆。哄谁?现在,都没有人想用了,快壶方便,还有插电的塑料壶,里面的铁壳烧水。那,你送给我吧。听说你台儿庄古城有博物馆有古物。
我是不情愿的,它是属于乡村的。我也属于乡村,一厢情愿地来到城市,城市是不情愿的。我是城市里的过客,就像老家地头上的薄荷就像南园里菜地边的桑树叶。我从来就不是城里人,暂时挨在哪打长工,四十年的长工,(周扒皮进城学鸡叫)还得回去,若是大嫂真的把锡铁壶给我,我用来煮薄荷茶、桑树叶茶,也可以煮上绿豆,祛火又压饿,可以煮上红小豆,村里不种,用棒子换来或者买了种子自己种的。就像在村里出生的我还会回来,就像薄荷叶、桑树叶捱煮完了,还得倒在地下,一如我情愿或者不情愿像薄荷叶、桑树叶倒在到地下。 上一篇:【佳作品读】时培京:乡村的青红丝[ 12-04 ]下一篇:【佳作品读】水萝卜·胡萝卜 时培京[ 12-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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