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乡村，在等着年轻人回来

乡村，在等着年轻人回来
张丰
   

        小时候渴望文武双全,想练硬功,就用拳头猛击桐树的树干,看着一滴水从树皮的裂缝渗出,我们就感觉到自己的功力长了,这是一种自我欺骗,因为我们根本不敢朝死硬的槐树下手。哪个少年没有一个武侠梦呢,那时这可比读高中、上大学更吸引人。因此,当年二表哥初中毕业去少林寺学武,成为亲戚中的大新闻。

　　姨妈家有四个儿子,最小的和我同岁。除了老大之外,兄弟几个读初中的时候,都先后住到了父亲在学校的房子里。房只有一间,我先后和二表哥、三表哥睡过一张床。放假,我会到姨妈家住几天,二表哥从登封回来,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他就会打一套拳。老三和老四也跟着他练,很快就成为同龄人中的高手。

　　姨父的心中,在下着一盘大棋。他和大队支书不和,一直想拉他下马。儿子们渐渐长大,成为一股不容轻视的力量。他们的村庄,在一个集镇附近,学武归来的表哥与镇上的人打了一架,对方进了医院,他则进了班房。半年后,表哥从看守所出来,就成了整个村的英雄。他被选为村委会主任,取代姨父讨厌的支书,只是时间问题。有一年暑假,刮起了龙卷风,姨父家受灾最为严重,大风把房屋后面的杨树直接扭断,房子上的瓦也被掀翻,碎了一地。

　　上级拨了一大笔救灾款,有关这笔钱的使用,大家产生了矛盾。以往的惯例是,受灾的家庭一起把这些钱分掉,但是如何界定各家损失,成为一个难题。表哥做了一个决定,这笔钱拿来修路,他自己家受灾最严重,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最终,表哥所在的村庄,成为远近几公里以内第一个铺上砖路的,很是让人羡慕。表哥的威望飙升,很快就当上了支书。

　　我曾在成都宴请了老家来的一群支书,表哥也在其中,他们对成都火锅使用的香油调料非常不满,认为不够纯。他们年富力强,掌控着全乡大部分资源。虽然他们吃饭的口味已经固化,和普通村民相比,眼界却已开阔不少。他们都是初中毕业,能认一些字,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读过高中。对农村青年来说,读高中不但艰难,也不划算。他们相互之间很熟,经常互开玩笑,这让人可以想象一个场景来:这群支书到乡党委开会,听领导传达上面的文件、精神,想必也很有趣吧。

　　在一些城乡接合部地区,掌握权力的村支书往往具有超强的实力,但是对老家这一群支书而言,那种和土地有关的大额账目,和他们无缘。整个乡镇,都还在延续着千百年的耕种习惯,几乎没什么企业。尤其是到了21世纪,农村取消了农业税,在村或大队一级,几乎没有什么独立的财政,不少支书都靠工资生活,这比以前稳定了,但却也意味着没什么油水。至于村委会主任,就更是一个无人愿意问津的岗位了,我所成长的那个村子,最近10年村委会主任这个职位一直空缺。

　　小时候印象可不是这样的。由于村子比较小,在整个大队处于劣势,大队支书没什么希望,但是对村委会主任这个职位,很多人还是趋之若鹜。村中张和黄是两个大姓,不管如何选举,最终都会从这两姓选出。张姓内部,大致上也分为两大族群,大家都想推举自己亲近的人上位。有一天晚上,几个人来到我家,密谋把邻居家哥哥推举为村委会主任,这样的秘密会议搞了好几次,最终也没有成功。那位老兄开始热衷,最后也心灰意冷了,做起了生意。

　　我感兴趣的是那种神秘的气氛,男人们坐在一起讨论问题,人人都很兴奋,但又把声音压得很低。第二天,大家分头行动,但是在公开场合,却守着秘密,以免被竞争对手知道。即使是偏僻的村庄,政治仍然存在。人们仍然会为自己的利益奔走,在心中也有着公平正义的热望。那些想改变现状的本土青年,想当村委会主任的农民,其实正是推动乡村发展的核心动力。那些钩心斗角,是乡土社会年轻的证明,大家都要在土地上讨生活,才会对一点点利益那么执着。如今,农村青年都到城市谋生,没有什么人再愿意当村委会主任。

　　这种变化可能是千百年来所没有的,土地虽然仍很重要,但它的产出看起来却是那么可怜。1980年代,一亩地产600斤小麦就是好光景,农民会笑得合不拢嘴,如今一亩地可以产1000斤小麦,但是换算成钱,也不过一千多块,在城市打工,最低月工资都比这个高。乡村政治图景随之而变:一个乡镇政府,只需要很少的工作人员,村支书在镇政府消磨很多时间,有一点上班族的感觉,不再是过去那种方圆几里的“霸主”。

　　表哥当了很多年支书,但是他发现,自己不可能像过去的老支书那样,让人恨让人爱了。农民已经不再有传统意义上的“负担”,他们与支书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有了更多的平等,也有了疏远。传统的秩序正在解体,但是人们似乎还没找到一种新的应对公共事务的办法。乡村正在等待它的年轻人回来,哪怕只有一部分回归,就足以打破眼前的沉寂。

                                                                                                                                      （古城台儿庄网社教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