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面容翻版在我今晨的脸上
袁袤翔
夜半醒来,再也未能成眠。早晨起床,感觉眼疼。打开手机自拍,想看看眼睛有没有异样。结果,我吃了一惊——屏幕上,我的面庞,竟然就是我母亲的镜像——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还有那脸型!以前没注意,一直以为我和父亲有些相像,满腮的胡茬,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步态,得意时翻卷下唇的小动作,吃饭时满头大汗的表征,还有咳嗽时发出的啸鸣,都像。不知怎么了,母亲的面容突然翻版到我今晨的脸上!
诧异中,对着镜子辨析我正在溢生沧桑的脸,却又找不到了刚才的异样。忽然记起今天是2018年的10月8日。3年前,2015年的今日凌晨,享年刚满80岁的母亲与世长辞了!
于是,关于母亲的记忆碎片,一幕幕从脑海深处浮雕般地呈现在眼前。
● 母亲的含辛茹苦与我的“贱命”
母亲出生在台儿庄运河源头微山湖畔韩庄镇性义村的大户陈家,在兄弟姐妹6人中排行老三,18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的父亲。当时,我的父亲和伯父都是古都西安一家建材厂的产业工人,母亲跟随我的父亲去了西安。1956年农历9月29日黄昏时分,20岁的母亲在棚户中生育了我,2年后又生了我的弟弟。三年自然灾害的来了。响应政府减轻城市负担的号召,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俩返乡为农了。
那时大食堂办得很火,母亲每天到食堂打饭,有地瓜面的窝头,还有用湖里水草蒸出来的菜团,以及半罐子的稀粥。后来,食堂办不下去了,真正的饥饿如暗夜的黑幕铺天盖地地笼罩了生活的全部。白天,看见母亲早出晚归把挖来的野菜树皮淘洗蒸煮;夜里,听她在对面床上叹息啜泣。父亲寄来了50元钱,母亲喜不自禁,到集市上买来了一小包地瓜干和一大捆干透了的胡萝卜缨子。地瓜干锁进了木箱,胡萝卜缨挂上了房梁。胡萝卜缨子隔几天拽下几把,在水里浸泡软乎了,用刀细细地切,慢慢地煮,再从箱子里取出几片地瓜干放进锅里,这就是唯一的主食了。一日两餐,天天如是,胡萝卜缨子的青蒿味儿,浸入了骨髓,直到现在,闻见那味儿就想吐。晚上没饭吃,饿得睡不着。母亲就抚摸着我的头说:小孩肚子是盘磨,睡倒就不饿。其实睡倒了还是饿,又说睡着了就不饿了。饿,睡不着,母亲就从箱子底拿出一片地瓜干,一掰两半,我和弟弟一人一半慢慢地舔着啃着,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能成眠的长夜!
那时的我,5岁多了,却不能走路,小肚皮薄得透亮如纸,逆着阳光,看得见里面曲曲弯弯的肠。弟弟躺在地上嘤嘤唧唧,绿头苍蝇绕着他不肯离散。母亲高高的个子,更显得细长。细长的小腿,肿得锃亮,拿手一点,就是一个深坑!走起路来,要么扶墙,要么打晃,深陷进去的眼窝,把颧骨挺得老高。麦收了,生产队分了几瓢新麦,母亲舀了半碗碾成糊糊熬了一锅稀粥,被我们兄弟二人呼呼啦啦地喝了个精光,撑得躺着不能起身。母亲用手指刮净锅边碗沿,又将手指上的残粥抹到了我们的嘴边!母亲把刷锅水烧开,就这一块半干的榆树皮,啃!
母亲的含辛茹苦,保住了我的贱命,并亲自将我送进了刚刚开办的小学!
● 母亲的温情“狠手”与我的人生
我的校园生活,从一年级到初中毕业,都是在本村度过,然后离家读到高中毕业。那年月,是社教与文革中最激情燃烧的岁月。上夜校,扫文盲,学毛选,唱语录歌,参加集体劳动,春种秋收,冬修水利,还有义务劳动,母亲都很积极。但是,母亲的身体不好,稍一劳累就犯头晕病,呕吐不止,用绞股蓝煎水熏蒸额头,是经常的自疗手段。即便如此,还忘不了给我们办饭。
那时候办饭的主要手段,就是摊煎饼。于是,帮着母亲推磨磨糊子、割草拾柴烧鏊子,作为老大,我就是她唯一的帮手。推磨都是在最困的五更头,抱着磨棍闭着眼睛围着磨道转圈圈,忍不住打盹了,磨棍滑落沾上糊子越来越滑,母亲从不大声呵斥,更多的时候是讲故事给我解困,什么牛郎织女天仙配,大灰狼和小白兔,都是最美的童话。糊子磨好了,母亲就支起鏊子坐在地上自己烧火自己烙;有时候用滤出淀粉的粉渣滚煎饼,就得用炭火鏊子,我在下面烧火。那次我边拉着风箱边看书,熬子凉了,母亲用手中的枇子敲着鏊子提醒我。我又闷头添炭加火烧,鏊子顶烧得特过热了,母亲随手一枇子敲在了我的头上,疼得我差点儿晕了过去。母亲问打你疼不疼?我没吱声,只用眼泪回应。母亲说,疼就得长点儿记性,做事就得专心致志,一心不能二用,做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母亲对我的人生教诲很严厉,除了数叨,好多时候会动手。
刚从西安回乡落户不久,家养的一只老公鸡被黄鼠狼咬死了。母亲用大大的盐把它炒熟了放着,说是留着盖屋时待客。炒熟的鸡肉放在墙壁的一个搁板上,和鸡肉放在一起的,还有一碗老咸菜。鸡肉的香气诱惑得我馋涎欲滴,闻香而动,爬高摸低,今天一块儿明天一块儿地偷着吃,没几天,鸡肉与咸菜都给光了。母亲发现时,碗里只剩下一些油渍盐渍,二话没说,把我抓过来下手就扭,扭我的大腿里肉。母亲打我从来都是“扭里肉”,据说是疼死都不伤人。哭声惊动了借屋给我们住的五奶奶,听说我吃了老咸菜,五奶奶一把将我护在怀里,说,乖乖,吃了一碗老咸菜,可别哭,哭会落下痨病的。赶紧安排母亲舀了一瓢凉水给我饮下。就在这档口,我小舅来了,擦干眼泪雀跃着的我,不小心跌落到一条板凳上,舌头卡在了榫眼里,血流如注,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裂痕,至今依然清晰可见!
我是个书迷。只要见到带字的纸,我都得读个遍。母亲很喜欢,说我会吃书。五年级时,借了同学的《红旗飘飘》,读起来没完。忽然发觉天色已晚,背上粪箕子急慌慌地下湖割草。结果忘了锁门,让老母猪闯进屋里,将母亲刚刚烙好的煎饼吃得乱七八糟。我回家时,母亲正在院子里嚎啕。见到我,立马摁倒在地一顿猛掐狠扭!
还有一次,我午间割草时,偷了集体瓜园的一个大个儿面瓜。本以为会得到夸奖,结果被父母来了个混合双打,屁股上留下了鲜秫秸抽出来的道道鞭痕。这还不算,母亲还逼着我抱着那个大面瓜一瘸一拐地找看瓜老人家赔礼道歉。看瓜老人看到我身上的鞭痕,对我母亲大发雷霆:瓜桃李枣,谁见谁咬,对孩子下这样的狠手,过分了!母亲却说:起小偷针,长大偷金,不狠他不会长记性!
就是因为母亲的这些狠手,我的记性一直绷得紧紧的,牢牢记住了专心致志做事,记住了做人手莫伸,记住了做了错事必须承担后果......几十年间,做记者,当台长,爱岗敬业不倒辙,吃拿卡要与有偿新闻的事儿从来不搞也不收不受,因而赢得了很好的口碑,也有了出乎意料的建树。
● 母亲的“贫贱爱情”与怀憾亲情
母亲和父亲的爱情生活,一辈子,虽是贫贱夫妻,却也波澜不惊。
当初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从西安回乡,父亲的回乡申请没被批准。父亲得知我们娘儿仨在家忍饥挨饿苦苦挣扎,抱定要死就死在一起的决心,毅然辞职回来了。父亲有文化,“一大二公”集体化的时候,在生产队当会计,后来又做民办教师,那是他的长项。但母亲的身体不行,做的都是半劳力的活儿。每年决算,都得往队里找钱,一直是生产队的贫困户。分田单干了,父亲的民办教师因为年龄原因没能转正,一本正经地成了有文化的庄户人。成了庄户人的父亲“不通庄户路”,我呢,高中毕业“不安分”,区里市里公社里写写画画不着家,弟弟妹妹也只能打个下手,扯犁拉耙的事儿都得求人搿犋,忙起来焦头烂额,父母间的吵吵闹闹也是家常便饭。尽管如此,吵完就完,并不影响家庭和睦的主旋律。那一年母亲眼睛患病视网膜脱落,在徐州住院治疗期间,父亲拒绝了我的陪护请求,坚持亲自朝夕相伴。2002年春节前,父亲因病去世。在灵堂,母亲深夜起来围着棺木转了一圈又一圈,手扶着棺盖长叹道:“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这回想吵架也吵不起来了嗷!”陪着母亲,我泪流满面。母亲却反过来安慰我说:儿啊,你得好好保重,这个家以后更得靠你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情结一下子转向了她所说的“千里远”。远在千余公里外的福建,有她的哥哥弟弟和妹妹。大舅解放战争南下剿匪胜利后,留在了大山深处的永安。外祖父在三年自然灾害时病逝后,大舅便将姥姥和未婚的小舅小姨接了过去。从此,那里就成了母亲思念的无极终端。舅舅偶尔到北方出差路过,都在铁道边上的利国镇我大姨那儿落脚,母亲闻讯就步行十几公里过去会面。但是,姥姥直到去世,母亲都没能与其相见,甚至连一把纸钱都没能奉上。2005年秋天,我带着她去了福建,找到了姥姥的坟山,上坟烧纸寄托哀思。然后把她留在福建住了月余,兄弟姐妹有了短暂的团聚。2008年清明,舅舅们决定将姥姥的遗骨迁回老家与外祖父合冢,从动议到实施我全程参与。母亲说,这辈子再也没有遗憾了。
2012年,我的外孙出生了。当我将这个消息报告给她的时候,她就开始了太姥姥的工程——扯花布,弹棉花,亲手裁剪并缝制了几套儿童衣裤。看着她全神贯注飞针走线的神态,我的心里暖流横溢。薪火相传,这又了却了她的一个心愿吧?
● 母亲的助人为乐与晚年“心路”
母亲的针线活儿很巧,村里人裁剪个衣服,替个鞋样儿,只要找到她,无论多忙,她都是有求必应。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偶尔还哼唱着“跑马溜溜的山上”。母亲的歌声很好听,但她似乎只会唱这一周歌,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她唱过别的歌。做着手工唱着歌的母亲,脸上总是洋溢着自信与自豪的神色。特别是阴雨连绵的秋冬时节,她坐在门口飞针走线哼着歌,逆着光线看着她的剪影,就像一尊菩萨样。她说,有帮助别人做事儿的能力,有人求着你帮忙做事儿,就是一件快乐的事儿。或许正因如此,母亲在村里的人缘非常好。走出家门,老老少少的男男女女,都跟她热情打招呼,“三奶奶”“三婶子”“老太太”地尊称她,让她总是走一路笑一路。镇上逢集,母亲不会骑车,总有人轮番骑着三轮带上她。就连我的父亲,也备受尊崇,谁家的红白喜事,都请他到场执事儿。到了老年的母亲,坚持不在城里住,非得回乡独处,因为每天都有好多的“姊妹娘儿们”在她的小屋里陪她说话唱诗,天天如此,直到她离世前的那个深夜。
母亲罹患的是一种不治之症。从检查出来到离世,仅仅半年时间。我陪着她在几家医院辗转,医疗专家们对此束手无策,劝我理性尽孝心,千万不必穷折腾,应该让老人有尊严地延续着有限的生命。母亲或许是觉察到了时日无多,便强硬地坚持回家“待命”。我和老婆以及弟弟夫妇和妹妹轮流陪护她,为她煎汤熬药,洗涮做饭。在陪伴她的日子里,我想起当年她曾经对我提出的责备,说很少听见我大声叫娘。于是,我就围着她,有话没话地叫着娘。她笑着说:怪肉麻的,听不惯呢。等我死了,你再大声叫娘,算是补本儿了吧!
母亲住院和在家“待命”的时日里,我的许多挚友们纷纷前来探望她。她一一地向人致谢,谢谢他们对我的帮衬与关心,还向我打问我和他们的关系与情分。10月6号那天黄昏,她对说:“等送殡的时候,这些孩子肯定都要来。能在你娘戴孝的,在你娘灵前磕头鞠躬的,无论男的女的,都是大恩情,你都得善待啊。”然后又说:“你也回家歇歇吧,明天不用来,等后天,一定来。”我说我不累,就想陪着娘。母亲说:“听话啊,听话才是好孩子。”于是,我犹犹豫豫地起身,依依不舍地出门,走出好远猛回头,看见母亲倚门相望的身影,恍若被夕晖镀上了一圈金光!
没成想,母亲的“后天一定来”的嘱咐竟一语成谶。8号凌晨1点多,弟弟的电话打来,说母亲突然走了。等我携妻将子驱车赶到的时候,母亲的躯体温软着,抱着她,看到她神色安详的脸颊上,微微睁开的眼睛还有光亮莹莹,我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闭上了,永远地闭上了!
“娘!明堂大路上西南!西南好年成!”我那“使出吃奶劲”的大声呼喊,穿越晨曦,撕心裂肺,余音未尽,我便浑身瘫软,匍匐在了母亲的床前!
第三天,母亲入土为安。整理母亲的遗物,我发现了她的唱诗本。唱诗本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她那工整的笔迹,其中,《十字架的归宿路》题下的几首唱诗,记下的,大概是她生命烛光将息前的心路——“十字架的归宿路......是我唯一的归途......随主奔那永远的家乡,与主同享天堂的福......”
母亲走了,“随主奔那永远的家乡”,今天整整3个年周。从早晨看到母亲的面容翻版在我的脸上的镜像,到现在的子夜时分,万千思绪在我心头缠绕,思绪万千中,我静静地端坐着,将上面的追忆凝结成文字,以此寄托着无尽的哀思:娘,我想你——天堂您有福“与主同享”;儿孙也有福,与您同享!
(古城台儿庄网社教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