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守着娇夫爱子,守着属于自己的这个小家庭造出来的温馨,我会在不经意间,蓦然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父亲多年前就故去了,如今她一个人守在那一方小院、两间小屋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日月。
这种蓦然想起,会勾起我的良心,让我总是决定回家看一趟。然往往这种有良心的决定,又会因第二天自己各种各样的所谓分不开身的事情纠缠住,而把“决定”打破了。而“良心”则在一旁为自己分辩说“太忙,等些日子去也不晚。”
所以,回家在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向往,一种不能按时兑现的许诺。但真的回到了家里,才感觉不光是人回到了家,连同心灵也找到了归宿。
美丽的家乡,因童年的记忆而分外温馨,分外动人。小桥和村路虽然全部被水泥路面替代,但路还是那时的路,桥还是那时的桥。村中那条蜿蜒的河,依然有清水流淌;田野依然一望无际;春季时的麦苗依然滚着墨绿,荡着青稞香;天空还是那么蓝,布谷鸟不光在田野里叫,而且竟然还飞到母亲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上,“布谷”、“布谷”地啼叫。桐花已经打成了喇叭状挂了一树,宛如儿时的情景一样,风轻微一吹,花香和村中各种各样的花香混淆在一起,使整个村子浸一片氤氲的芬芳中。
弟弟妹妹固然都各已成家立户,因工作也因各自的妻小再难聚集到一起。但母亲依然爱在融融的阳光下端出笸箩筐,戴着花镜坐在桐花树下一针一线地纳她的鞋底。她说我们小时,她因要去队里挣工分,家里又穷,连双做鞋的布料都买不起。一年中,每人难得能穿上一双新鞋,通常一双鞋穿得只剩了底,还舍不得扔。我们姐弟几个常常不分四季赤着脚。母亲现在想起那个时候,仍然觉得愧对我们。她说,现在好了,你们给我的钱又花不了,我买了些布,给你们五个人每人做一双棉鞋、单鞋还有拖鞋。我说,现在都是穿皮鞋,没人再穿布鞋了,太土了。
她却固执地说:“皮鞋怎么能比得上布鞋好呢,穿着又轻巧又不累脚。”
虽然弟弟们对她这种做法不屑一顾,但我尚能理解她那颗抚养了我们一生的慈母之心,仍然在深深地爱着我们。每一针、每一线,一如儿时对我们的爱一样,丝毫未变。而我们一点窄小的心灵在拥挤、喧嚣的城市中已被名和利,还有混乱复杂的纷争所挤满,已再有很少的位置来留给母亲。
上次回家,母亲拉着我的手,象孩子似地坐在我的面前,任何地方都不让我去。半夜里犹自絮絮叨叨,向我诉说着她的烦恼,她的喜乐,她的千言万语。我半醒半迷,似听非听,任她自个诉叨去,很少几句留在耳中。且心中无一丝愧疚,只觉来一趟便已尽女儿之情。况母亲身体结结实实,无病无灾,走时甩几个钱便已完全尽了为女之责。上次我走时,她拉着我哀求让我晚走一天,我不允,她便哀求晚走半天。我因惦记孩子的作业,丈夫的吃住,断然拒绝了她。她便最后哀求我,喝完她给我倒的最后一杯开水再走。我不能再拒绝,只勉强喝了几口,因水太热,就把它放下了。并强调自己不渴,家里确实事太多,必须马上走。母亲不再说话,只默默送我到村头的车站。我劝她回去吧,她不肯。直到我上了客车,我在车内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我要走了。她亦不说话,也不摆手,只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我。
好些日子,我没有再回去,按我给母亲的话说,我太忙,要忙生意,要忙写作,要照顾孩子,要协助丈夫,总之我的事太多。母亲常常听完我的话,轻声叹息说:“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忙呢?”我对母亲的含有抱怨的话感到不耐烦,说:“我只有到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才能不忙——可是现在不行,我正年轻力壮,不忙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不忙也不行。”
又过了一个月,我老家一个做电工的同学来我这儿,我向他问起母亲,他说前两天他去那里给她修电,她茶几上放了一只玻璃杯,杯子里还有一杯水,被他不小心碰倒了,不光杯子摔了,水当然也一滴未存。母亲的脸色当时就变了,跑过去把那只破杯捡起来,一面捡,一面伤心地抱怨他说,你为什么偏碰倒我这只杯子,你碰倒我的暖瓶我也不烦的;那只杯子里有我闺女上次来喝剩的水,每天我都要看它一遍的,看看它我就不想她了。这杯水,我整整放了三十二天了,我闺女还没回来,你却把它给碰洒了,早知道这样,我不该让你来的……
同学的话未说完,我的眼已被泪充填,那一刻内疚和思念还有一股浓浓的牵不断,扯不乱的千丝万缕的母女情将心牵扯地一阵疼痛。
于是,我决定回家。第一次干脆利索地不受任何羁绊地回了家。
走在村中的小路上,看着开满麦花的田野,踏上小桥,听天空的布谷鸟啼,闻满肺的花香,依稀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年轻的母亲,用背篓背着小小的我,就走在这条小路,跨上这座小桥,一直走到田野里。把我从背篓里放出来,牵着我的手,边拔着麦地里的草,边给我寻找麦棵里的野兔或山雀。
泪水再次模糊我的眼时,母亲和小女孩的影子也逐渐模糊。但我更加深深知道,母亲对于小女孩的爱却会在这个村子,这片田野,这片属于我家乡的土地上荡漾和永恒。哪怕我们到老,这爱永远存在。所以无论我们在天涯海角,我们的心思是永远向往家乡的,犹如向往母亲。
我更加加快了步子,那一刻迫切地想见到母亲。到了我家门口了,大门敞着,我又看见了母亲,她正坐在院中那棵梧桐树下,桐花已经落尽了,一片一片地铺得她脚下都是。她犹戴着花镜,正专心安然地做她给我们未做完的一双双布鞋。那些已经做好了的鞋被她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身侧,一如她儿女们的脚站在她的身侧;要去远行,走得再远,却终究还要回来守在她的身侧。那些鞋,又犹如她注满了慈爱的心,就在这个小院里静静地守候着儿女们的到来。
我心潮澎湃不已,叫了一声“娘”,大步冲了过去。(2006年5月10日)
(古城台儿庄网社教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