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生：旷世绝美的凤凰——台儿庄古城的前世今生

全国“百名文化记者台儿庄行”活动，我是带着复杂而沉重的心情前往的。台儿庄在深层记忆里，是李宗仁将军和一片血染的残垣断壁，那里倒下了三万名刚直不阿的中华儿男，以血肉之躯矗立一座抗战的巍巍丰碑。记得教科书里有关台儿庄大战的一段评价：“台儿庄大捷是中华民族全面抗日以来，继平型关大捷等战役后，中国人民取得的又一次巨大胜利，鼓舞了全民族的士气，灭了日本侵略者的威风。”一路上我浮想联翩，期待着与这座古城进行一番深沉的对话，同时捡起一片片斑驳陆离的碎片，填补我对二战史实不甚了解的大脑空间，当我零距离触摸台儿庄，却仿佛在梦里，在梦中的江南水乡，那份牵肠挂肚乃至无以言表的痛楚，不觉间使我泪眼婆娑。

水中凤凰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郭沫若《凤凰涅槃》

记得一位土耳其诗人说过：“人一生中有两样东西是永远不能忘却的，那就是母亲的老面孔和城市的古容貌。”台儿庄无“台”亦非“庄”，她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遗迹遍地，风月绝佳，地理和气候无不兼有北国山河的阔达与雄浑、南方田园的婉约与温润，真正体现了一个“和”字，交融的和谐，相辅的和美。处于京杭大运河这条中国大动脉的中间节点，在上千公里的南北水道上，几乎是仅有的一段呈东西走向的，大运河在此处转折休憩，数百年忙忙碌碌的漕运粮船，过往商贾，来到这个“避风港湾”。“江浙湖广诸行省，漕粮数千艘，皆峄道北上，商旅岁时往返不绝”。每年过河粮船达7700余只，漕运粮食400余万石。古城耕读并重、官商并立、文武并举、义利并蓄，千余年赓续，四百年繁华，形成“水旱码头，商贸重镇”，在这里居之忘老，寓之忘归，游之忘倦，被乾隆皇帝称为“天下第一庄”。桨声灯影里的台儿庄，在大运河、月河、环城河的环抱中，犹如一只浴水而出的凤凰，令人惊艳。

美国著名作家爱默生曾说：“城市是靠记忆而存在的。”台儿庄古城的每一粒水珠都弹拔着水陆要塞的清韵，每一寸土地都深藏着富庶温馨的故事。这里曾拥有“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的繁华景致，拥有千年运河上最完整的遗产体系，还有唯一保存完好的古河道、古驳岸、古码头，被称之为“活着的运河”。古城虽处北方，但城内水网交织，汪渠相连，百姓沿岸而居，以船代步，独具江南水乡的雅韵；并且汇集了八大建筑风格、世界五大宗教和七十二座庙宇，将不同源质的文化糅合在一起，形成千里运河沿线南北交融、中西合璧的文化景观。

千百年的风华烟云，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那片土地上烙下的文化基因序码，排列在历史老人深浅不一的大脑沟回之中。

火中凤凰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眼泪淋漓如烛。

……

——郭沫若《凤凰涅槃》

《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时光回溯到1938年遮天蔽日的炮火硝烟之中。中华民族正遭遇历史上最大的耻辱与最深的苦难，在一个国家与民族沉沦之中，总有一些难以忘怀的事件成为集体记忆。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7月30日，日军占领北平、天津；11月8日，山西太原陷落，南北两路日军，兵锋直指徐州。他们狂妄地叫嚣：占领徐州，夺取武汉，灭亡中国。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谁也不会料到，苏鲁交界的小城台儿庄，竟然成为中国抗日战争的一个关键节点，毅然承载一个民族的期盼与希冀。

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孱弱的痛苦体味最深的，莫过于她的军队。视死如归的中国军人推锋于正锐，挽澜于极危，1938年春，李宗仁将军指挥装备简陋的中国军队，在台儿庄古城内外，与装备精良的侵华日军血战半月，歼灭日军11984人，打破了阪垣和矶谷师团会师台儿庄直下徐州的骄狂计划，台儿庄遂成为世界二战史上的名城，被中外誉为“中华民族扬威不屈之城”。

细节，往往蕴藏着历史最真实的力量。在台儿庄大战纪念馆内，我们目睹外围战、争夺地、反击战、巷战的惨烈，敢死队舍身卫国、57把大刀定乾坤的壮举。台儿庄作为主战场，城内有居民5000户，房屋20000间，大战之前，以官署、庙宇、会馆为主的6000多栋建筑，成了在装备上处于极端劣势的中国将士巷战拼杀的屏障。我第31师守城官兵与日寇几天的搏杀，4个团长伤亡3人，12个营长只活下2人，某连145人，到战役结束时只剩下18人，第122师师长王铭章将军为国捐躯。衙门会馆、阁楼商铺、寺院庙宇、酒坊民居、大街小巷，处处尸体枕藉，地上河沟皆为血土血水，枪刀盔甲比比皆是，其残酷景象目不忍睹，真可谓“无土不沃血，无砖不饮弹”。这是一场圣战，中国需要一场胜利，需要一场激发勇气和血性的战斗，唤起全民族耻辱之后的自尊与自信。战后清扫战场，亲历者别志南先生曾以诗记录这惨烈悲壮的场景：

三千人家十里街，

连日烽火化尘埃；

伤心几株红芍药，

犹傍瓦砾惨淡开。

这战后遗存，伤心却坚韧开放的红芍药，或许是舍身卫国、奋力向忠勇奔去的3万名将士带血的呐喊，或许是台儿庄浴火重生的信念和象征。70多年过去，也或许是那硝烟太浓、洒下的热血太烫，被镌刻的记忆太痛苦太悲壮，将这座古城“甲于一邑”的繁盛历史深深掩埋，让人心中只剩下一片被夷为平地的废墟和立于废墟中的血肉长城。

凤凰重生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郭沫若《凤凰涅槃》

恩格斯曾说：“历史就是我们的一切。”台儿庄，一个注定被历史定格的名字。她该如何去寻找历史的时间流变，又该如何确定时代的空间方位？七十多年后，一位年轻的博士，刚到枣庄履任市长的陈伟，流连忘返于这座沉睡不醒，近乎湮灭的运河古城，试图解开这个历史的密码。这座古城因何而繁荣？当年是什么样子？为何成为兵家争夺之地？又因何而沉睡下来？探究一个城市的灵魂，先要从搜寻她的记忆开始，2007年的52个星期天，陈市长在台儿庄古城度过了47个，他以普通游客的身份，踏遍了每一块青石板，拜访了27位80岁以上的老人，写下了20多本考察日记，开始在大脑中复活这座古城，认为不挖掘和呵护这座文化富矿，我们就会失去一段历史文化的高度，失去一片历史文化的视线，失去一块历史文化的空间。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找到了解开古城厚重历史价值和文化底蕴的一把钥锁，发现了众多的文化基因、文化符号和文化名片，一个大胆的创举应运而生。

文化建设需要文化情怀，需要远离“三无”——无知、无识、无奈。2008年4月8日，台儿庄大捷70周年，中共枣庄市委、市政府遵循“存古、复古、创古”的原则，沉睡70年的台儿庄古城开始恢复重建，尽管90%的建筑毁坏殆尽，但通过10%的历史遗存，挖掘出那些最富代表性的传统文化基因和精神内核，繁荣街、安澜门、广济桥……古城的肌理一一再现；参将署、台庄驿、万家大院、陈家大院……历史的繁华一一复活，一只蒙辱的“凤凰”完成了自我救赎，这是重建一种记忆，重塑一种精神，重温一种情愫，重树一杆文化地标。无怪乎国内外游客为寻梦、圆梦纷沓而来，丹麦世界组织专家彼得森博士来到这里，在走过北方大院、鲁南民居，望着徽派、闽南、岭南、欧式、宗教等建筑群，站在保存完好的青石板码头上无比感慨地说：“我梦寐以求的中国的大运河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是一段最后活着的河呀。”彼得森走后，海峡两岸的一些党政要员，先后来台儿庄参观考察，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先生说：“台儿庄的重建，可以看出共产党的博大胸怀。”并把此地列为海峡两岸首个交流基地。当然，重建不能排除发展文化产业和文化旅游的功利目的，但从延续、累积人类文明史的层面考量，决策者重建的是一座昭示和平的古城，是一座对战争的发动者和受害者都具有警示意义的历史博物馆。在人类复制古城这幕长剧中，一边是真实的历史被抽空内涵，只留下躯壳；一边是荒诞不经和无中生有的伪造。台儿庄改变了“剧情”，改变了一味复古和伪造的“单向趋同”，创造了文化大繁荣的一个经典范式和现实样本。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老的遗迹留给我们的是历史的脉络，传递的是人们一代又一代沉淀下来的感悟与思想精髓。如果我们的城市，不能在多元文化的兼容并蓄中完成自己的文化复兴，寻回文化自信，将沦为人类精神的荒原。台儿庄重建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她重视古城价值的回归和灵魂的重塑，把千年历练、百年磨难一层层地叠加在并不太大的空间里，同时紧密地与现代生活融合在一起，把台儿庄作为一条沟通古今时空隧道，一直通往历史迢遥远方的路标。站在这块战火烤焦的土地上，历史书上的一切宏大叙事，在这里都化作一段段具体而鲜活的故事。我们从深远的历史走来，历史已经告诉未来的答案，告慰过去的最好方式就是继续前行。抚今追昔，理性的人类终于发现并承认，在所有的罪恶中，战争是万恶之源，最糟糕的和平也胜过最完美的战争。历史总是重复地证明一个简单的道理：让民族强大的，不是急风骤雨式的战争，而是一个文明所能达到的高度，抑或一个文明所能企及的深度与广度。我情不自禁地又吟诵郭沫若先生《凤凰涅槃》中的诗句：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革命前辈瞿秋白同志曾说：“人爱自己的历史好比鸟爱自己的翅膀，请勿撕裂我的翅膀。”旷世绝美的凤凰，正在和平的天空展开双翅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新余日报》（2012-2-17 副刊仙女湖 作者：周敏生）

                                                                                                                                      （古城台儿庄网社教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