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日,尤其是春暖融融的日子,一个人走在阳光里,会自然而然的犹如镜头回放一般的想起奶奶,因为想起奶奶,而会想起我的童年。
从三岁起,因为多了弟弟妹妹,我被安排跟着奶奶去睡。一直到七岁,那一段的时光,我差不多都是在奶奶的熏陶里生长。
那时的夜晚,幽静而明澈,尤其夏日,每吃了晚饭,奶奶在门口的场地上铺了席子,她自己拿了蒲扇坐在席子上,一面轻摇轻扇,一面跟邻人聊着天。我仰睡在一旁,可以清晰地看见天上的北斗。那星儿似乎就悬在几十米之上,如果跳起来,伸手就可以捞着。明月在场地正东,圆得差不多像个车轮,橘红的,优美的,神秘的。奶奶的话语在明月的升高中越来越遥远,再而后我进入了梦中。
融融的春日,栗子开花时,奶奶开始每年一次的炸咸菜。大锅就在院子里,阳光把院子晒得犹如海边的沙滩。院子周围的花香氤氲着整个晴空。奶奶穿着白色的大襟褂,盘着头,扭着三寸金莲,在院里忙活着。劈柴、烧火、拉风箱。咸菜特有的香味很快萦绕了整个村子。
奶奶是大家闺秀,娘家当年是那一带有名的地主富户,家里颇多学子,后来我的表大爷还是市检察院的秘书长。只是奶奶自七岁没了母亲,是随着嫂嫂长大的。待嫁得爷爷这边,时年十四岁。爷爷,我是有印象的,大字不识,脾气确实不小,一点事不顺眼不顺心,就会冲着奶奶骂骂咧咧。但是,我从未见奶奶生过气,也没见她当真跟爷爷顶过嘴。
奶奶人在年轻时应该是很漂亮的,高挑的个,白皙的皮肤,因为不善言语,不跟人争执,就多了几份优雅和文静。因此,多少年以来,奶奶在我的心中的形象一直是女性美好的象征。
奶奶是不识字,但是,我觉得她骨子里有着一种聪颖和悟性,因此对于家庭、邻里等世事看得总是要比别人宽而远。从我三岁到现在以来,我一次都没有发现她高声或恶语地跟家庭以外的人争过或吵过。
我十几岁时,一墙之隔的大奶奶向奶奶发恶,论理奶奶是大奶奶的嫂子,远房的嫂子。弟媳向嫂子发恶,奶奶应该是说她两句的,但是我站在旁边看着,大奶奶向奶奶发了好一会的恶,奶奶一声都没吭。发恶的人遇到不吭声,自然是恶不长的,大奶奶转身走了。我既不服气又纳闷,质问奶奶为什么不还嘴呢?奶奶居然微笑笑:还什么呢,本来就没事。说了句无心的话她听着多想了而已。不能跟她计较的,永远不能。为什么?我问。奶奶:她与咱家有恩。六零年闹饥荒时,因为家里断顿几天,你爷爷饿得躺在地上就差那么一口气了,是你大奶奶从墙那边递过一碗稀饭来,有了那碗饭,你爷爷没死。他没死,才有咱们这一大家子。所以,那是救命之恩。
这个救命之恩奶奶记了一辈子,八十多岁的时候,也就是前年,因为我回家,大奶奶和奶奶都和我偎在一起聊天。聊天中我无意问了一句大奶奶的年龄,奶奶就抢先说了一句,她比我小得很,七十七了吧。大奶奶来火了,明明七十八,为什么说七十七?为什么呢?
奶奶不吭声。大奶奶更来气,她因为身体不好,有冠心病。也许因为此,她认为年长于她,又比她身体好的奶奶有着讽刺她的意思。因此,她一直为了奶奶那句话质问。那时奶奶已经接近九十岁了。如此的质问,奶奶就是一声不吭。显然当年的那个救命之恩,已经铭刻于她的骨子里。
也许缘于这种宽容的本质和大量的胸怀,奶奶在村里的威望一直很高。自我六七岁后就记的村中有了红白事儿,奶奶都会被请去或者撕孝,或者跟着操持事。周围邻里给孩子做棉袄棉裤,都是请奶奶给裁剪。经她手裁出的衣服绝对的合身。那一双巧手,一辈子裁做了多少衣服,真是不好计算了。
因为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奶奶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十几里外的娘家,每年春节后她的侄子来接她,摩托车她还不能坐,只能坐驴车,但是驴车她也是晕得吐个不止。因此后来侄儿就不来接了,只是时常过来看看她。因此,奶奶的世界里也就只有她娘家的那个邵楼村,她婆家的孝庄村,这两个村之外的世界,跟她永不相关。她一生也不爱吃荤,似乎对于享受之类更不计较。我每次看她时,给她点钱,她从不轻易要。即便要了,似乎很大的负担,总是在嘴里挂着:奶奶死了就好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得给你们添累赘,给你们添负担。她自己有一亩半地,给了我叔种,叔每年给她一定的粮食和钱,再多余额外的奶奶就不要了,坚决不要。她的生活极为简单,自己熬稀饭,烙煎饼,咸菜萝卜葱,其余的菜也不太吃。直到我后来就劝她喝点奶,每次看她时买上一些。这个建议她倒接受了,现在她的生活里最奢侈的部分就是多了牛奶。
也许鉴于此种种,她一生没有进过一次医院,没有打过一次针、吃过一次药。今年九十二岁了,叔才不让她自己做饭吃,而是跟了叔一起吃。但是身体依然很好,从不生病,思维也依然清晰。
也许她的一生因为简单,她的晚年才如此干净利索吧。没有病从口入,也没有病从心出,更没有意念的造恶,因而,生命到了晚年如此明澈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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